決明子并未明說吳王為何在此設宴、又為什麼人設宴,這些東西姚銳也沒什麼興趣,隻是這宴上的場景令他忍不住心中一驚。
貴為皇子,大大小小的宴會也參與過數百場,姚銳幾乎可以笃定——這絕對是最寒酸的一次。
雖說是宴會,來的根本就沒幾個人,連樂伶和舞女都寥寥無幾,最多的大約就是公子王姬們帶來的丫鬟太監。
空着的桌子有好幾張,引人注目的是——中央本該是舞台的地方,擺着一座巨大的沙盤。
“公子,這可不像在開宴啊。”姚銳看着裡頭的裝潢,微微眯起眼睛,斜眼看向姬開。
這怎麼看也不像是正常的宴會,說是專門針對姚銳的鴻門宴還差不多——這地方保準沒有他國的眼線,吳王也能更容易看出來姚銳暗地裡的動作。
有所懷疑也怪不得他,決明子和九裡香領了任務走了,雖然他又從大皇子和三公主手裡挖了兩個暗衛來——隻是免不了寡不敵衆。
姬開揣着袖子,仍是花月春風般地笑着解釋:“本也算不得是宴會。敢問殿下哪裡見過開宴不在宮中的?隻是今日天氣炎熱,宮中冰鑒不足——便隻好假借開宴移步于此了。還望殿下,能夠體諒。”
姚銳微微挑眉,不打算全信。
若真是臨時挪換場地,決明子怎麼可能提前得知消息、幾位公子又為什麼都在此處——來跟姚銳洽談事宜的隻有吳王和太子允就夠了。
怕是早有準備,故意放了消息給決明子。
“吳王不在?”
姚銳懶得和他說太多,隻抱着輿圖走到沙盤前頭,淡淡掃視了一圈,問姬開。
幾個公子王姬老實坐在自己的位置前頭,太子允注意到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縮縮脖子,擠了一下身邊的太子妃。
畫像上的人基本齊全了,獨獨不見這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吳王。
“父王近日為一則失蹤案忙的焦頭爛額呢,剛過了午時便被大理寺卿叫走了。”姬開笑着上前,走到沙盤前與姚銳對視着,忽而壓低聲音,“殿下這一行——應當不止是為了北伐。”
吳國果然在他身邊安插了眼線。
姚銳微微垂下眸子,能讓吳王不惜推掉與上國會談而去處理的事務,想必不會簡單,應當也與嚴小姐失蹤一案有頗多牽扯。
“那便讓太子來推演。”姚銳沒有過多追究,随便扔了輿圖,走到了沙盤的另一面。
聚米畫沙演練起來可比平闆的地圖好用太多。
姬開轉眼看了太子允一眼,旋即背手退到了一邊去。
太子明顯不怎麼情願。
他從前就害怕姚銳身上那種陰郁的威壓,去年随着吳王到長安觐見時,他拉着太子妃到禦花園去,抱怨了姚銳小半個時辰,不知怎的傳進了吳王的耳朵。
回國後便領了罰,被打的皮開肉綻,又關了半年禁閉,眼下剛放出來沒多久。
這種事情不用想都知道是姚銳做的。
姬開見他半天不動作,略帶訝異地目示他一眼,太子妃也有些着急地推搡了他一把。
太子允這才不情不願地站起來,走到沙盤前頭,對着姚銳行了一禮:“見過二殿下。”
“難為太子與我這‘無福之人’一同洽談了。”姚銳擡眼涼涼看了他一眼,又出言自嘲般挖苦了一句。
去年那事确實是他報給皇帝又說與吳王的。不過不是親耳聽到的,由海安公主向他告的狀。
沒辦法,他罹患心疾,天生心眼小,自然要睚眦必報免得心氣郁結從而發病。
太子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好一會兒才湊出一句話:“……臣無意冒犯,一時出言不遜,殿下見諒。”
姚銳勾唇笑了笑,橫豎此人馬上就要死了,眼下說什麼都沒事。
姬開感覺姚銳的反應不太對勁,但隻是用餘光瞄了一下這兩個人,随後不動聲色地靠近了沙盤,從姚銳背後偷偷去看推演的過程。
兩個人跟下棋一樣,捏着人形的模具在山川河流之間馳騁。
可惜的是沙盤上隻有吳、燕兩國的城市模型。
太子允執的棋子代表吳國,姚銳站在另一頭模拟燕國的行軍路線。
太子允顯然沒什麼行軍打仗的天資。
姚銳第一次把小旗子插上漢昌城頭時,姬開隻是微微蹙眉。
他第五次把旗子插上城頭時,姬開終于有些繃不住了。
他站直身子,分明是笑着,卻是緊緊皺着眉頭,問道:“子信,我說你能認真一點嗎?”
“哥,我已經很認真了……”太子允手指一抖,棋子直直飛向沙盤上綿延的秦嶺。
松軟的沙子傾瀉而下,直直越過拿墨汁畫出來的黃河,淹沒了大半個燕國的地界。
這沙盤的地形是拿沙子堆的,或許是放的時間太久,也可能是當初造的時候就沒加水塑形,左右就是一堆松散的沙子,一碰就倒。
姚銳深吸一口氣,緊緊蹙着眉頭,幾乎是生無可戀地閉上了那雙微挑的鳳眼,很快又睜開。
“不失為好方法啊,太子殿下。”帶着嘲諷的聲音再度響起,“不知實戰時你能不能炸開秦嶺。”
姬開覺得姚銳大約已經在心裡罵太子是膿包廢物、酒囊飯袋了。
他趕緊把太子推開,撿起地上的輿圖,笑着打圓場:“殿下消消氣,沙盤演練不過是走個形式。海安公主很有将兵的才能,凱旋還不是勢在必得?您若是想繼續推演,不是還有輿圖——”
“不止合兵。”姚銳撐着沙盤,看也不看姬開,隻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這次吳國不僅要派出士兵,也要派出将領,做海安的副手。”
他們這一代的小輩三十七人,攏共兩個女兒,海安公主又為其中年幼者,陛下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她自己出去打仗的,自然而然得找人照看她。
陛下不想把領兵大權分一部分給朝廷上的外姓将軍,自然要找個知根知底的吳國人協助。
也當是順便曆練一下老朋友的兒子。
“殿下何必擔心。”姬開神色不改,“父王派出來的将領哪怕不懂打仗,也應當拖不了公主的後腿——雖然吳國人不像皇子公主一樣人人精通作戰,至少大家都還會紙上談兵。”
其實海安公主自己打仗沒什麼問題,關鍵就是她的副手,不說是将兵之才,那也不能蠢到讓自己身陷險境,還要連累公主搭救。
像太子這種連沙盤都走不明白的神人——總讓姚銳對吳國的軍事水平很是懷疑——即便對齊國沒什麼壞處。
姚銳看了太子允一眼,想說什麼呼之欲出,姬開也不好繼續說,幹脆把輿圖放在沙盤上,扭頭叫來一個太監,耳語了幾句,那太監抱着拂塵馬上離開了。
姬開則是笑笑:“無妨,無妨。我讓人馬上去找父王了,殿下不如……稍作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