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白晝短得很,一不留神,夕陽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皓月高懸。今日是月中,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挂在天邊,像黑夜裡的一面銅鏡。
姜見黎站在屋前廊下,低頭俯視水缸裡頭倒映着的那輪明月,蓦然想起白日裡蕭貞觀被她語焉不詳的話術吓得連鬓邊的珠钗都跟着抖動,沒忍住笑了出來。
她當初在懇求蕭九瑜不再追究墜馬背後的真相時,就暗下決心,要将這口氣讨回來,如今當真是自個兒讨回了這口氣,蕭貞觀回過味後,定會氣急敗壞地想法子捉弄她,對她的态度甚至會比從前更加惡劣,若不仔細思量,便會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若仔細思量呢?
别說天下那麼多的人,就是前朝那些的朝臣,京中的那些顯貴,蕭氏的那些宗親,蕭貞觀怕是都記不得幾個,在她眼中,比起被天子記恨,還是被天子遺忘更加不妙些。
反正蕭貞觀對她本就仇視,還害得她差一點就丢了命,她的處境再遭也不會比被天子親手陷害更遭了,倒不如以毒攻毒,讓蕭貞觀徹底記住她這個人,也記住她并非如她想得那樣逆來順受。
當然,讓天子記恨的尺度得仔細把握,若是讓蕭貞觀氣的狠了,日後翻不了身,可就玩砸了。
姜見黎伸手撥了撥水缸裡的水,水波蕩漾,圓月碎成數片。她擡起手甩了甩指尖的水珠,轉身往屋内走,走了兩步腳下打了個轉,又往暗室去了。
暗室中靜悄悄的,一點光亮都沒有,姜見黎扶着牆壁,緩步下了七八層台階,才穩穩站到了平地上。
睜着眼睛光顧四周,待雙眸徹底适應黑暗後,她才循着印象摸索到案幾旁,拿起案幾上的火折。
“刺啦”一聲,暗室中唯一的一支蠟燭被點燃,姜見黎端起燭台,起身往放置種子的架子前走去。
前幾日王府名下的莊子上送來了一些曬幹的紫蘇,扶蘿院依照份例分得了一筐,這些紫蘇被她用來吊魚湯,炸麻辣蝦,已然用掉了半筐,還餘下半筐,被她拎到了暗室中儲藏,她打算明日用一半來煮茶,另一半用來與桃幹一起做甜湯。
湘甯郡有道甜品名為紫蘇桃子,她跟随蕭九瑜路過湘甯時有幸吃過一回,很是喜歡,隻是眼下不是桃樹結果的季節,若要新鮮桃子,那隻能往上林苑的溫房中去尋,為着一道甜品就去尋日理萬機的蕭九瑜,她還拉不下這個臉,于是想着用桃幹試一試,看能不能做出在湘甯時嘗過的那種味道。
将紫蘇送回廚房後,姜見黎稍稍洗漱一番,便心滿意足地去睡了。
她一夜好眠,可另一個人卻睡得極不安穩。
蕭貞觀白日裡被姜見黎故意惡心捉弄了一番,連晚膳都未曾用,不是她不想,而是她現在隻要一看見肉食,就會不自覺想起白日裡姜見黎送來的肉脯。
盡管後來召來禦膳司的查驗,确認了第五味的确是鹿,可蕭貞觀的心中就是膈應得慌,晚膳之時對着一長串的玉盤珍馐,臉上陰雲密布了足足半個時辰,青菡生怕她氣出個好歹,隻得命人将晚膳全部撤下去。
躺上床榻時,蕭貞觀還在憤憤不平地腹诽姜見黎,野丫頭就是野丫頭,她就不該相信她,不該對她和顔悅色,更不該對她感到愧疚!
那股惡心的戰栗之感始終揮之不去,蕭貞觀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兩個時辰,直到殿中香漏上的銅珠落到了第十枚,才淺淺睡去。
夢中的蕭貞觀恍惚又回到了小時候,那個時候她還是德陽公主蕭九珞,她的阿耶是皇帝,阿娘是皇後,她是帝後最小的女兒,大晉最小的公主,榮寵加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根本不知何為煩惱,何為憂愁。
她看着幼時無憂無慮的在定坤殿前玩耍的自己,忍不住在睡夢中笑出了聲。
今夜守夜的是青菡,經過了白日一早,青菡腦中一根弦始終緊繃着,蕭貞觀稍有動靜她便提心吊膽地上前查看,見蕭貞觀臉上似乎洋溢着笑,好像夢見了什麼有趣的,這才放下心來。
看來明日陛下就能忘了今日之事。
青菡撐着頭這般想着,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睡夢中蕭貞觀笑着笑着,忽然看到了一個人,隻消片刻她就認出了對方,那是她的阿姐,翊王蕭九瑜。
阿姐從她出生那一年起,就離開了長安,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遊曆,一晃七年過去了,她同阿姐相處的時光少之又少,不過這并不妨礙她喜歡阿姐,隻要阿姐一回京,她就是黏着阿姐,而阿姐也時常念着她,每次回來,都會給她帶上許多宮裡沒有的新鮮東西。
“阿姐!”蕭貞觀驚喜地拔腿沖着蕭九瑜跑過去,後頭跟着一長串戰戰兢兢的宮人,口中不斷說着“公主小心些”。
蕭貞觀許久不見蕭九瑜,哪裡還聽得見宮人的話,興沖沖地奔到蕭九瑜面前,接着發現,她的阿姐手中牽了一個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
女孩穿着同她阿姐一樣顔色一樣花紋的衣服,半個身子隐在阿姐身後,所以她走近了才發現還有個人。
“阿姐,她是誰?”蕭貞觀皺眉盯着女孩,目光赤裸地打量着對方。
蕭九瑜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用另一手牽起她,一同往定坤殿走,待到了殿前廊下,她先松開了蕭貞觀的手,而後朝站在另一側的女孩微微俯身,溫和地對她道,“你在這裡同阿珞玩一會兒,我一會兒再來喚你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