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晴芳好,天上的雲簇新簇新的,東一團,西一片,有點像紛飛的柳絮,有的像剛出鍋的豆腐,缥缈與清晰,混雜得莫名其妙的。
蕭貞觀穿了一身與天同色的圓領袍,腰間用雲紋銀帶束着,莫名其妙地出現在萬作園裡,姜見黎在地裡待了大半日,兩頰曬得通紅,頭一轉看到蕭貞觀,還以為自己被曬花了眼。
她猜不出蕭貞觀何故而來,蕭貞觀也不甚明白自己為何而來。
但既然來了就總得說些什麼,否則就顯得她更加莫名其妙了。
“不必拘禮,”蕭貞觀沖着目瞪口呆的周副監道,“朕,是微服私訪。”
微服私訪?
姜見黎狐疑地伸長了脖子往園外瞧去,除了一輛馬車以及趕車的車夫,當真瞧不見一副儀仗。
姑且信了蕭貞觀的話,不過她不會天真地以為蕭貞觀是孤身而來,在她瞧不見的暗處,定然潛伏着許許多多的暗衛。
“主上。”姜見黎拱手道了一聲,周副監也跟着拱手,“主上安。”
蕭貞觀擺了擺手,靠近半步,“你們這是在,播種?”
“回主上,今日天好,所以就帶着大夥兒将該種的都種了。”姜見黎回答得一句不多,一句不少。
蕭貞觀裝模作樣地在田壟上來回走動幾番,似乎瞧得十分認真,但是姜見黎笃定,她什麼都沒看明白。
“不錯,不錯,”蕭貞觀接連道了幾聲“不錯”,“都辛苦了。”
“臣下之職罷了。”姜見黎謙虛道。
蕭貞觀負在身後的雙手蜷曲幾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而姜見黎又沒有任何給她遞台階的意思,二人漸成僵持之勢。
一旁的周副監歲看不懂二人怎麼就對上了鋒芒,但是他能夠覺察出周遭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頓時滿頭大汗,手足無措。
姜見黎先一步退讓,并非她對蕭貞觀妥協,而是不忍身後的園吏、園奴受到她的牽連,因為她瞧出來了,今日蕭貞觀心情依舊沉沉。
“臣莊子裡頭的槐花開了,陛下可要去瞧瞧。”姜見黎适時擡起頭,對上蕭貞觀冷然又飽含探究的目光時,盡量讓自己的神色變得由衷而懇切。
話鋒轉得突兀又生硬,蕭貞觀卻因這份若即若離,瞧不真切的誠心而變得有些雀躍。她知道自己不應該如此,但是偏偏又克制不住,心情稍轉圜,便連頭頂沸沸揚揚的日光都覺得溫和明媚起來。
“既然姜卿有心,便一同去瞧瞧吧。”蕭貞觀杵着不動,姜見黎隻好上前為她引路,“主上,這邊請。”
二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一個心思百轉千回,一個目光全神貫注,都太過入神,以至于出了園子,到了馬車旁,才雙雙想起,這裡隻有一架馬車。
姜見黎低頭看了看身上灰撲撲的,打滿補丁的短曳,後退一步請求道,“請陛下容臣回去牽馬。”
但其實,她今日是步行來的萬作園,并未騎馬,她打算找周副監借一回他的馬,等送走了蕭貞觀再将馬還回來。
蕭貞觀卻好似并不願在此等候,跨上馬車後,頭也不回地開口,“不必耽擱了,姜卿過來吧,朕捎你一程。”
姜見黎一點也不想與蕭貞觀共乘一輛車,她這副犄角旮旯裡爬出來的模樣,保管一上車就會讓蕭貞觀的禦駕遭殃,且是遭大殃。
蕭貞觀等了一會兒,聽不到上車的動靜,于是打開側壁的車窗問,“姜卿怎麼還不上車?莫不是嫌朕這車簡陋?”
“臣身上髒得很,臣是怕弄髒主上的車。”姜見黎故意跺了跺腳,好讓蕭貞觀親眼瞧見她身上到底沾了多少泥。
蕭貞觀盯着撲簌簌如雪屑一般下落的泥塵,沉默了足足一盞茶的時間,才捏着鼻子道,“快些上車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姜見黎也不能太過不識擡舉,重重地又跺了幾下腳,左右手齊上陣,将身上的短曳前前後後猛拍一通,才輕輕地上了馬車。
馬車門大敞着,站着馬車上一低頭,就能瞧見裡頭鋪着輕柔的牡丹暗紋薄毯,姜見黎伸出的一隻腳猶豫了一息,終是沒有落下,她順勢坐在了外頭的甲闆上,“多謝主上。”
趕車的也是一名暗衛,且是姜見黎的老熟人,十一。
十一覺得,她們陛下并不是這個意思,于是用眼神詢問蕭貞觀。
蕭貞觀“嘭”得一聲拉上了車門。
十一忍不住朝不識好歹的姜見黎投去贊歎之色,姜見黎則心虛地摸了摸鼻尖,“有勞趕車。”
莊子上不止一處種了槐花樹,但唯獨姜見黎屋子前的那兩棵開得最好。
花團錦簇,香氣撲鼻,遠望似天邊白雲墜落,又似白瀑直瀉而下。
蕭貞觀站在槐花樹下,飽滿的花枝墜到了她的肩上,一偏頭,連眼眸都被鋪天蓋地的香氣浸染。
蕭貞觀在宮中聞見過的最濃重的花香是梅香,可梅香再濃,也是冷的,而槐花的香氣是暖的,湧動着勃勃春意。
“它開得挺快。”蕭貞觀有些醉,情不自禁地開口,“上回來時,它們還是枯樹兩棵,而今也繁花似錦了。”
姜見黎不知何時提溜出來一隻竹簍,随手握住一截花枝,蕭貞觀以為她要掐下,結果是像薅榆錢那樣一薅而下,半截枝條上的槐花就落入了竹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