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時不到一刻,顔笠就候在了壽安宮門口,不等鄭賢傳喚,她就兀自踏了進去。
鄭賢和崔雲立在燕妤身側,顔笠才知曉,讓她進宮,是太後的意思。
燕妤雙手交疊,端坐在香檀芙蓉木椅上,目光略過了顔笠:“人來了。”
“見過太後。”顔笠規矩跪下,臉貼地面,行的大禮。
燕妤并未讓她起身,不輕不重地說:“剛好未時,便跪着吧。”
“是。”顔笠直起腰,雙膝未離地,任憑寒意鑽進骨縫裡。
燕妤見顔笠乖從,不似那夜在内務司前的沖動跋扈,隐隐笑着:“鄭賢,論宮裡規矩,你這個首領太監,做得甚好。”
鄭賢揚了揚拂塵,溝壑的臉上拘起令人憎惡的笑容:“承蒙太後教誨,替太後分憂,是奴婢該做的。”
燕妤指尖輕掃,雙眸卻往台下望去:“顔笠,哀家記得,你的命,是哀家救的。若無哀家首肯,皇帝不會這麼輕易答應往楓栖殿送人。”
顔笠再次叩首:“奴婢叩謝太後。”
燕妤凝目,端詳自己如春筍尖般的指尖:“哀家本也不想罰你,可這宮裡,不能護主,就是要罰的。不然禍到臨頭,誰還願意為主效勞,白白浪費了主子的恩德不是。”
“太後聖明。”顔笠平淡地應道。
昨夜滴雨未漏,雲層也不曾散開。疾風嘶吼而過,雲霾更是壓低了幾分。
燕妤瞧顔笠不冷不熱的模樣,既不奉承阿谀,上趕着巴結,也不冷言相向,破罐子破摔,她竟也使不上勁來。
翁汲的怒火無處發洩,燕妤有些沉不住氣。
“翁汲和翁渟,自幼關系就不好。翁渟是翁汲明面上的哥哥,有一回翁汲去找翁渟,竟被翁渟傷了一頓,哭着喊着來找我。顔笠,這樣的主子,侍奉時可要當心些。”
無心之人聽着,就是尋常教誨,有心之人聽着,就是暗諷連珠。
翁汲至楓栖殿的那刻起,顔笠便知他和翁渟之間關系惡劣,糾葛不清。燕妤的偏私和計較無異于是一艘帆,讓她更相信翁渟的為人。
顔笠面不改色,平靜回答:“奴婢記下了。”
燕妤見說着沒勁,不肯多置喙,抵着崔雲的手站起,緩緩道:“哀家沒工夫陪你在這浪費兩個時辰,鄭賢,你留在此處看着,不到酉時不許讓她起來。如若落雨,不準打傘。”
鄭賢叩首應下,燕妤就轉身進了寝殿。
長風拍打在顔笠臉上,隐隐刺痛。
朝堂暗鬥她從不過問,也無心搭理,可楓栖殿已入燕妤的眼中刺,她逃不了了。
她想起了翁渟。
所有的疑惑不解,在他那兒,應該會得到答案。
她顔笠,不能在這宮中,做一個糊塗人。
天空突然炸開,瓢潑大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細密地敲打地面,濺起陣陣水花。
衣襟、鞋襪瞬間濕透,顔笠不知道這場大雨會持續多久。
跪罰還剩一個時辰。
膝上的疼已被雨水沖刷幹淨,背上的傷口淬了寒,才是痛得要命。
顔笠喉間甜腥,雨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天地寒冷,渾身卻滾燙起來。
隻聽見鄭賢怒斥道:“太後的旨意你也敢抗,不要命了!”
顔笠胃中騰湧,呼不上氣,嘔出一口鮮血,任雨澆濁。
小太監急了眼,跪在鄭賢面前:“鄭公公,會死人的!”
鄭賢眯起眼,凝視着顔笠倔在雨中的身影:“主子的命令,大過于天。除了主子,沒有賤命能讓你為其送死!”
顔笠手指緊緊扣地,面色崎岖,胸腔内好像壓了一大塊石頭,喘不過氣,猛咳起來。
每咳一聲,背上的痛就增加一分。
血順着手臂流下,和雨水交融,彙成細長的血河。
顔笠自嘲大意,罰跪死不了人,傷口潰爛卻能讓人痛不欲生,甚至送往鬼門關一趟。
頭昏昏沉沉,宮牆樓閣糊成一團亂麻,鬥轉間,她眼前不見了雨簾。
她虛弱地擡頭一望,眼見翁渟手執油紙傘,關切地蹲在她身側。
“翁渟……”顔笠輕聲喚了聲他的名字。
鄭賢眼中滿是驚詫,翁渟入宮将近二十年的歲月,從未出過楓栖殿一步。
今日是他第一次出了那方樓閣。
鄭賢汲汲走至房檐下,提着細嗓:“太後娘娘明谕,不可打傘!”
翁渟捏着衣袖擦去顔笠額間的雨珠,沉聲道:“壽安宮内的旨意,同我何關?”
“你!”鄭賢暗道不愧是一宮之人,骨子都是如此硬,“那罰跪兩個時辰,總該是你楓栖殿的事了吧。”
翁渟手一頓,淡問道:“還有多久?”
鄭賢輕笑道:“半個時辰。”
翁渟撩開衣袍,雙膝重重磕地:“那我便陪她跪。”
他将傘偏向顔笠,随雨打濕自己單薄的肩頭,身上冷,才知道心裡多冷。
顔笠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拼盡力氣說道:“翁渟,你不要命了,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