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霁搖頭:“沒有了,我身體一直挺不錯的,爺爺……他來得很及時,”說完這句忍不住苦笑了一聲:“他來得實在是太及時了。”
“我那天晚上和你胡言亂語,”他低聲道:“是不是顧堯那杯酒裡也有東西。”
柏青梣沉默了一會,還是選擇向他道出實情:“裡面應該是吐真劑,顧堯想從我這裡問問舊事吧,然後被你喝了。半個月内接觸了兩種毒品,沒有成瘾就是萬幸,你以後自己多小心。”
陸霁嗯了一聲,他下意識用力咬着唇,眼眶忍不住又紅了:“對不起,是我沒有想到……那天我還在想,怎麼會一杯酒醉得這麼厲害,後來連着出事,也顧不得再去想。”
“我早該發現的,”他反反複複地說着,“要是我早一點發現,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柏青梣聞言輕輕歎氣:“你雖然長在陸家,但的确不擅長這些權鬥的事,想不到也是應當。吃一塹長一智,以後自己多留心吧。”
他說話的聲音又輕又淺,透着怎麼也掩飾不住的深濃倦意,聽起來無端帶了溫柔味道。這句話絕無苛責意味,陸霁卻猛然慌亂地擡了頭,他望着柏青梣的眸光顫抖起來,卻又生生克制住了發問的欲望。
……短短幾句話,柏青梣已經提過兩次以後。
以後自己多小心,以後自己多留心。先生并不是這樣絮叨的性格,更是很少用囑托的口氣說話,這聽起來分明、分明就是……要讓陸霁以後的路自己走了。
青年下意識死死掐住了掌心,鋪天蓋地的恐懼沒頂而來,他嘴唇抖得甚至說不出話,而這會兒他也的确毫無資格發問。屢次背叛辜負,又蠢成這個樣子,隻會給那位先生添麻煩,他還有什麼理由還留在柏青梣身邊。
柏青梣會将他丢棄,這是再合理不過的事。這些天他被關在這裡,也對這樣的結果早有準備。不敢妄想先生還會像從前那樣愛他,他日日夜夜都在祈求先生平安,不要因為自己的愚蠢錯誤,讓柏青梣太過疲憊煩心……
所以他還有什麼資格開口,用并無意義的蒼白道歉,懇求先生不要丢下他。
但他還是忍不住怕,怕得臉色瞬間白下去,藏在背後的指尖簌簌發抖,目光絕望地看向柏青梣。
先生也在看着他。分明已經疲倦到了極緻,卻還是一眼不停地看着,那雙總是冷浸如月的秋水眸,像是薄陽吹散冰冷的雪霧,他看了陸霁很久。
“以後想去哪裡,”他輕輕問,“還是回ICPO麼?”
又是以後。
陸霁用盡了定力克制着聲音的顫抖,他氣息如常地回答着,“嗯,我和爺爺說開了,就要接着回去工作,這次休假太久了。”
柏青梣彎了彎眼睛:“去吧,自己多保重。這些年你很少參與第一線,但我問過江駒臣,那裡其實遠比你想的危險。但既然是你真正想做的事,就去盡力為之。”
“我……”青年聲音哽澀,“我知道了。”
柏青梣沒有再說話,像是剛剛的幾句對話就讓他疲累至極,靠在枕邊阖了阖眼,擡手搭在胸口,勉力調整了一會呼吸。他在陸霁面前從未這樣虛弱過,蒼白單薄得令人驚心,衣袖微褪隐現一痕消瘦的腕骨,膚色透着衰頹的慘淡。
陸霁怔怔望着,其實很想将先生的手攏在懷裡暖一暖。空氣沉滞了很久,鐘表的滴答聲仿佛淩遲鈍割,青年将手攥了又攥:“你,你的手,怎麼了。”
他望着柏青梣垂在身側,一直沒有動過的左手,掌心覆着雪白的紗布,将指尖襯得更加脆弱易折。柏青梣聞言疑惑地偏頭,過了一會兒才明白陸霁在說什麼,他忍不住笑起來:“哦,我打了你爺爺。”
“上回為了把你接走,不是送了他一套玉器麼,他好像還挺喜歡的,就放在你家客廳擺着。我前幾天去你家找他,聊得不太愉快,就把那樽玉當着他面摔了,碎片劃到了手。”
陸霁瞠目結舌地看着他。
柏青梣若有所思地問:“你心疼?”
“我心疼你的手,”陸霁立刻道,“是不是疼死了。”
柏青梣低頭看了一眼,這句沒有回答。那天他的确摔了玉,傷卻并不是那時留下的。其實已經很久很久,是那天陸霁中了藥,他去廚房找東西輔助催吐,不小心打碎了一隻瓷碗。
傷并不深,卻愈合得很慢,摔玉時手上用了力,又将那道傷生生崩裂,當場血流不止。
他的肺疾第一次複發,對心髒造成了不可逆的傷害,而第二次複發,令身體各項機能均遭遇重創。受傷後不但愈合慢,凝血也開始變慢,這道傷養了很久,卻還是不見明顯的起色。
先生歎了口氣,輕輕把手從年輕戀人懷裡拽回來:“能有多疼。你要是挨了槍子兒,比這傷疼多了。”
陸霁低着頭,十指交扣在一起,他鼓足了勇氣:“青梣,我可不可以問你一件事……你要是生氣,就不回答我,但你不要騙我。”
柏青梣嗯了一聲,“你說。”
“其實那天,我去見方韶,是因為他說,他知道你的事。”
先生聞言很快蹙緊了眉,擡頭盯着他。
陸霁被那雙秋水眸盯着,張了張嘴,忽然說不出後面的話來。
那天他去見方韶,的确問出了一些東西。盡管那時對方已近歇斯底裡,話裡的邏輯也不甚清晰。他說柏青槿的死和柏青梣有關,說柏青梣曾經吸過毒,才把身體底子徹底敗壞了……陸霁臉色陰沉讓他不要胡言亂語,吸毒的是你、和MSJ有關的也是你,往青梣身上潑什麼髒水?
然後他看見方韶笑了。
對方神色扭曲,緊盯着他,目光諷弄又狠毒:
“如果陸警司有一天知道,你愛的那位柏先生是阿馬默爾的座上賓,會不會親手把他抓起來啊?”
陸霁自然知道,毒瘾犯了的人,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能信。
可他還是忍不住心驚肉跳,這幾日來耳邊頻頻響起那幾句話。可貿然提出這種毫無邊際的質疑,又太過冒犯,令兩人的關系更加難以彌合。他輕吸口氣望向柏青梣,猶豫很久,最後還是咽下了話音。
“方韶和你說什麼了?”遲遲沒有等到陸霁開口,柏青梣眸色愈沉,撐起身追問:“那天為什麼不聽我的話,非要去見他?”
“方家和地下世界暗流牽扯極深,就算心中好奇,你這次回ICPO,也不要再細究方家的事,聽見沒有?”
陸霁頓了許久,沉默地點頭。
柏青梣望着他,指尖微緊。大概是病中虛弱的緣故,一貫驕矜冷淡的眉眼顯得柔和,像是覆在孤峰的莊嚴厚雪終于融化而去,隻留下一仞攏在煙雨的遠山。
清緻蒼白的五官,宛如一幅褪去所有色彩的水墨畫。
他閉了閉眼,然後側過頭,沒有再看陸霁。從兩人相見那刻起,先生的目光從未離開過他年輕的戀人,此刻那雙秋水眸的溫度卻一寸一寸冷了下去,他擡手抵了抵酸痛的喉嚨,下一句話字音清晰:“今天我來,是和你談一談分手的事項。”
陸霁僵硬地坐在床邊,他低着頭,很久沒有發出聲音,卻忍不住肩頭抖了抖。
“帝都那處公寓,我會轉移到你的名下,S市還有我的一套私人房産,也會一并轉給你,以後回國不必再去陸岱川那裡住了。BI的股權我隻能留給阿堯,但我年輕的時候,在洛杉矶經營了一個醫療集團。我會留給你百分之三十的股權,你無權經營管理,但每年都可以獲得分紅股息。江駒臣和商珒的後續治療我會跟進完成,另外……”
他頓了頓,終于結束了前面仿佛商業談判的一長串話,彎起眼睛笑了笑:“鑒于我們的前男友關系,你可以随時向我問診。”
陸霁肩頭又抖了抖,他預料到了柏青梣會提分手,可他沒有想到先生後面這一篇話。
條件豐厚,全不像打發犯了大錯的舊情人。
“青……青梣,”他滿臉淚痕地擡頭:“你是在和我分手,還是離婚啊?”
都錯了。
我在向你分配我的遺産。
“我配不上,”青年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青梣,都是我做錯了,你直接把我丢掉就好,這些東西我一樣也不會要的……”
又錯了。
我怎麼會舍得把你丢掉。
“是我不該瞞着你,是我太蠢太笨了什麼也看不出來,總是那麼懦弱,對爺爺唯命是從……是我一直在辜負你……”
還是錯。
我更怕我日薄西山,會辜負你二十歲年華。
陸霁很久沒有哭得這樣慘烈過,哪怕一次次被祖父當作籌碼和誘餌時,他也總是在心底默念有淚不輕彈,這會兒卻像開了閘,要把這些年沒哭過的眼淚都哭得幹淨。但他即便哭得再兇,也沒有開口求過一次先生回心轉意。
他哭到最後,言語早已竭盡,隻會抽噎着反複說自己配不上,是他辜負了先生的心意,一切一切錯的都是他。
“——你配得上。”
柏青梣蜷了蜷指尖,還是忍不住抱了抱哭成一團的小孩兒,貼着陸霁耳邊,他一字字輕輕地說,“怎麼配不上。抱歉,很多事情我不能對你說,一直以來隐瞞的人其實是我。”
“不要再哭了,”先生阖了眼睛啞聲責備:“這樣蠢的腦瓜,胡思亂想的結論都是錯的,你能不能别再氣我了。”
陸霁用力睜大了眼睛,他死死咬住了哭聲,卻還是有大顆的眼淚無聲落下來。
“離開我吧。”
最後他聽見先生這樣說,“我現在不能,再給你一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