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上面已經批了陸岱川的離職申請,陸家勢力被簡賀兩家瓜分大半。簡家和陸家是幾代世交,沒想到卻是第一個動手的,陸霁以前還說他和簡家大公子是一起長大的發小……”
地下世界的年輕家主習慣打打殺殺,說話不愛過腦子,順口溜出來這句才反應過來不妥。
他眨眨眼睛,鼓足勇氣轉頭,卻見柏青梣無動于衷,像是根本沒聽見那個名字。
即便微皺了眉,也是思忖前面那些關于陸家的話。
陸岱川早就獨木難支,當年暗謀方家已經是孤注一擲,在這個圈子向來不進則退,落得這等結局不算意外。但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以陸岱川的性格,越是絕境,越要發瘋反撲。
柏青梣放不下心,顧堯又一味将這些事死瞞着他,隻能讓商珒代為盯住陸岱川。但他畢竟病着,消息又不靈通,能周全到的地方終歸太少。
他沉默片刻,心中始終不安,依陸岱川的脾性,怎會這樣甘心認命。擡眸正好看見商珒站在那裡縮着頭,柏青梣一猜就知道青年在想什麼,輕輕冷笑,絲毫不提陸霁的事情,轉而回答商珒方才那句疑惑:
“有價值的盟友才是世交,如果已經淪為棄子,這些‘親近’的世交,就是第一批露出獠牙的野獸。”
“這麼簡單的道理,”他擡眸涼涼掃了青年一眼,按摩的力道毫無征兆加重,頗有幾分為好友出氣的意味:“江駒臣應該教過你吧?”
商珒疼得差點兒沒站住,像是被這句話觸動了什麼回憶,眼看着蔫巴下來,低低應了一聲。
柏先生雖然說話刻薄慣了,倒沒想過要故意為難小輩,何況這還是江駒臣家的孩子。他正想着把江駒臣搬家的事情告訴商珒,胸臆間忽然一痛,熟悉的血氣轉瞬撲上喉嚨。
他下意識别過頭去,剛要以袖掩口,又猛然想起商珒在這裡,生生抿住咳意,起身踉跄着往二樓的方向走。
身後隐約傳來商珒的喊聲,落在耳旁像是打着旋。不過幾級台階,柏青梣卻腳步發軟,踏上最後一階時差點栽下去。
好在及時抓住樓梯扶手,才不至于丢人太過。
他強撐着轉過樓梯拐角,唇間血氣再含不住,閉眼傾身,點點紅色濺在手背上。
——
商珒等了一個多小時,眼見着家庭醫生提着藥箱趕過來,沒過一會兒又垂頭喪氣地下樓,别墅的傭人上上下下,雖然忙碌卻有條不紊,顯然這種情況已經成為瀛庭常态。
他看着眼前這再熟悉不過的一幕,不由攥緊了手機。
這半年來,商珒幾乎每個月都會應邀前來瀛庭。先生打心裡沒把道上的商家家主當回事兒,他在柏青梣眼裡,不過就是“好友家的小孩兒”,需要時時費心照拂。
或許正是這個緣故,見面時柏青梣從未在商珒面前顯出病弱。而舅甥之間的矛盾,秋天那場大病,柏青梣不主動向他提起,商珒自然無從得知。
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到端倪。
商珒猶豫半晌,盡管心知不妥,還是咬了咬牙,趁傭人不注意的時候上了二樓。
走廊一片安靜,連腳步聲都被地毯吞沒。别墅卧室采用套房設計,主卧内間房門半掩,外面矮櫃上堆滿藥物。
商珒看了會那些花花綠綠的藥名,大半不認得。他收回目光,剛要擡手叩門,裡面忽然響起一陣陣低咳,将走廊的死寂打破。
談不上撕心裂肺,也不算劇烈。多半是咳嗽的人沒什麼力氣,一聲聲遲緩又沉悶,經久不停,旁人聽起來都覺得辛苦。商珒聽得心驚,準備叩門的手收回來,轉而直接将門推開:“柏先生,需要幫忙嗎?”
他急匆匆說完這句,這才看清屋内景象,聲音蓦然一止,再開口時不禁變了調:“您……”
柏青梣咳了許久,咳得視線模糊,秋水眸裡泛起水霧,耳邊也陣陣嗡鳴。驟然聽見商珒說話的聲音,他驚得下意識擡頭,咳意滞在喉間。
臉上不見半點血色,唇角卻染了怵目的紅。顯然商珒就是被這血吓住了,直愣愣地盯着,惶然伸手去指:“您怎麼——”
他話沒說完,柏青梣已經怒道:“誰讓你上來的?”
咳嗽剛停了一息,轉瞬又變本加厲地湧上來。他有心在商珒面前忍耐,擡手掩着唇,卻抵不住肺腑陣陣絞痛,疼得身體都有些搖晃。額上一層細密冷汗,緊蹙的眉棱角俨然,臉色蒼白比紙更甚,柏青梣喘息着擡頭,從牙縫裡咬出幾個字來:“……滾出去。”
他聲音無力,冷淡中帶着沙啞,遠沒有平日淩厲冷硬,看着虛弱至極。
眼尾泛着病氣的潮紅,那雙眸卻猶如浸透冰雪一樣寒濕。先前去見商珒時,柏青梣特意洗去臉上病容,這會兒無從遮掩,連着無力扶在床頭的手,一并全然顯露在人前。
用千金難換形容柏青梣的手也不為過,有多少人因此重獲新生,這一點沒有人比商珒更清楚。他愛的人、連着他自己,若非這雙手,早已成了沒命的孤魂。在他記憶裡,柏青梣向來将他的手養得精細,天生的骨肉勻亭,膚色白皙如絹緞凝脂,精心養護之下,連半點兒薄繭都尋不見。
可現下卻如白玉生瑕,手背上滿是青紫密布的針孔,幾乎連成了片。
輸液太過頻繁,藥物損傷血管,稍一動作就會酸疼難忍。商珒後知後覺地回憶起來,方才按摩的時候,他光顧着疼,全沒有注意醫生的手分明是強忍着顫抖。
等亂糟糟的心緒終于平複下來,商珒身上已經被汗出透。他慢慢地擡頭,心裡隻剩下清楚無比的一句話:
來不及了。
——陸霁,要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