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靜默地對視。
柏青梣望着陸霁,秋水眸裡倒映出青年臉上清晰的淚痕,神色流露出幾分茫然。他看了陸霁片刻,然後才察覺自己的姿勢,于是收回放在青年頭頂的手,撐着地面慢慢坐起身。
Cheney急忙伸手扶住他,心有餘悸道:“小柏,你剛才真是吓死我了……”
柏青梣借着他的扶持站穩,沉默半晌,又轉頭看向仍然跪坐在地上的陸霁,最終還是問:“我怎麼了?”
“你應該覺得自己做了個夢,那并不是出于你本意——”Cheney試圖委婉地告訴他方才發生的事情,然而剛說了半句,陸霁就猛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年長者面前,胸口劇烈地起伏。
柏青梣盯着他濕紅的眼眶,微微蹙起眉:“誰招你了?”
“青梣。”陸霁簡潔地喊完他的名字,拽起衣袖在眼睛上氣勢洶洶地一擦,然後擡手指向玻璃門後的露台,半步不退地凝視着那雙秋水眸:“你告訴我,你剛才在想什麼?”
連Cheney都被青年突然咄咄逼人的态度震驚了。自從相識以來,這名容貌俊秀的東方青年總是格外好相處,看得出是混迹社交場的常客,三言兩語就能讓人喜歡上他。
至于在柏青梣面前更是百依百順,雖然Cheney聽自家老師繪聲繪色地描述過一次他在醫院揍人的樣子,一度讓老先生懷疑對方從事的職業是否正當,但他當時并不在場,實在很難把兩者聯系起來。
青年平日一貫溫馴如鹿,這會兒驟然疾言厲色,Cheney目瞪口呆,看了眼陸霁,又猶豫地轉頭,看向自家師弟。
柏青梣沒心思和面前的人做無謂的争辯,冷聲駁斥道:“莫名其妙……”
他剛說了四個字,目光往陸霁手指的方向看去,餘下的話突兀地止住。
陸霁久久地望着他。
一時無人說話,柏青梣閉了閉眼睛,他無意解釋,更不知如何解釋。然而青年的目光實在太灼痛,他不願再看,微微偏過頭去,蒼白清緻的側顔在月色下格外渺遠。
他很少會有這樣示弱的姿态,等同于默認陸霁的猜測,令人心痛難抑,又狠不下心責備。那雙秋水眸沉默而疲憊,陸霁張了張口,最終隻問了一句:“明天一定要見顧堯嗎?”
柏青梣沒有答言。
“你的PTSD剛剛發作了,”陸霁聲音艱澀,“你确定明天可以……”
柏青梣終于再次看向他,眉眼倦怠:“你知道明天我要做什麼?”
Cheney中文并不熟練,聽得一頭霧水,覺得兩個人簡直就在像打謎語。他眼見陸霁的眸色因為這句話變得更加鋒銳,一字字地問:“那天顧堯到底和你說了什麼?”
别說Cheney,饒是柏青梣都極少見過青年和他這般針鋒相對的模樣,神情有些驚詫,轉瞬化為淡淡的諷意,散漫地答:“或許是一些真相。”
陸霁冷冰冰道:“狗屁的真相。”
年長者因為耳中粗鄙的言辭皺了眉,出言訓斥:“少學商珒說話,怎麼,陸少打算改行去道上混?”
陸霁被噎得一哽,剛撐起的氣勢短了大半,幹咳兩聲才繼續說:“你知道顧堯的想法并不成熟,事情不是他以為的那樣……”
柏青梣低低笑了一聲:“他以為的樣子是什麼?想必這件事上,你與他堪稱知己。”
“畢竟,”他注視着青年愈加慘白的臉色,笑意諷弄涼薄,冷漠道:“最開始不就因為想要替他出口氣嗎?”
陸霁渾身僵硬地站在那裡,下意識想要争辯,卻又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從來沒有想過,柏青梣居然知道。
戀人們總愛提起彼此的初見,陸霁卻常常對此避而不談,因為那理由太過荒誕,沒有任何浪漫和儀式感,反而充滿惡意和詛咒。它是裹着蜜糖的報複,無知者自以為是的設陷,一切的起因僅僅是顧堯的一句話。
他說,我恨透了那個人總是高高在上的模樣。
——陸哥,你有辦法讓那張臉出現點兒别的表情嗎?
不,可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陸霁眼中浮現無助和慌亂,他惶然地擡頭,想和年長者對視,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想解釋:就算這最初的原因是荒誕的,但在我見到你的那一瞬,這可笑的念頭就被完全抛諸腦後。
然而話到嘴邊,卻又突然哽在喉嚨,吐不出來一個字。
浪子從相見的第一眼起就付出了真心。
可慣于将真心玩弄踐踏的人,他付出的真心又有誰會相信?
這是一場誤會,卻又不全然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