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衣着素淨,眉眼沉穩,雖不似宮中人拘謹,卻也不顯怯場。他一入殿中,看向陶勉,再俯身作揖:“草民趙嚴,叩見陛下。”
王公公臉色微變,險些站起身來,低呼了一句:“趙……?”
李長曳道:“趙嚴,如今在東郊一間當鋪做賬,但二十年前,他是李府中人。”
趙嚴道:“草民趙嚴,自幼由李府收養,十五歲便在賬房做事。李府賬上出入、人物往來,草民皆親眼見過。”
皇帝未出聲,目光落在趙嚴身上,似是要透過眼前這張臉,看見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緣由。
李長曳走近禦案,從案上取下那一紙抄件,說道:“把你所知的,全說出來。”
趙嚴道:“那年冬日,李老爺病逝未久,家中的下人大多都被送到鄉下的莊子裡,宅子裡就剩下我們幾個人。起火前三日,一道聖旨忽然送到府裡。”
他頓了頓,又道:“小姐接了旨,當晚便召我們這些下人入堂中,吩咐我們各自收拾東西離開。她說李家終歸是要敗了,讓我們早些走遠,能躲多遠躲多遠。”
“過了三日,小姐遣人送我出府,我剛出大門,就見有人來砸門,正要摸回去,卻被小姐發現,她又将我趕走。那天夜裡,這火就燒了起來……”
他說完這些話,便不再言語,低頭靜立,隻聽得火爐中“噼啪”聲響,仿佛應和着二十年前那夜的大火聲。
此時,李長曳将那抄件呈上,平舉于手中,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臣請陛下,再看一次這抄件和宮中所保留的聖旨的區别。”
皇帝的手動了一下,卻沒有去接。他隻是盯着那紙,良久,他神色微動,似是回憶起了什麼,眉間隐隐抽了下。
像是一個纏繞了二十年的結,忽然被揭開了線頭。
此時此刻,王公公的臉色才真正變了。
他厲聲說道:“胡說八道!一個小賬房之言,怎麼混淆陛下視聽?他所持之物,既無署押,又無印玺,不過市井抄錄,如何可當憑證?”
他話鋒一轉,冷笑一聲,“何況,此人分明早在月餘前便被人尋上門……”
話沒說完,他忽然住了口。
殿中幾人都動了神色,三皇子率先偏頭看向王公公:“被誰尋上門?王公公,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王公公怔住,額角浮出一層細汗。
卻聽身後陶勉接了句:“我猜王公公想說的是,‘這趙嚴不是已經被我做掉了嗎。’”
王公公霍然轉頭,像是要說什麼,卻對上了皇帝忽然冷下來的目光。
陶勉并未看王公公,隻向前一步,緩聲道:“那不如,讓她自己來說。”
話音落下,殿門吱呀一響。
一道身影走進殿内。素衣佩劍,神情清冷。
正是邊紫君。
王公公驟然變色:“怎麼,你……?”
他聲音有些發顫,像是未敢相信:“你怎麼,誰讓你來的?”
邊紫君并未回答,走到禦前,拱手叩首:“禁軍邊紫君,叩見陛下。”
她眼低垂,聲音不高,卻極穩:“臣原受命于禁軍,奉旨聽調于王公公麾下。過去數月,确曾數度接觸李大人,魏娘娘一案所上之奏折,亦是出自我手。”
她頓了一下,像是忍了很久,才終于擡起頭,望向王公公。
“王公公曾派我去跟蹤陶大人,并派我傳話當鋪掌櫃要處理掉趙嚴。”她語聲平靜,“此次事件有關李大人之折子,是他授意我寫的。魏才人之死,李大人并未插手,是我們一步步将她逼進來的。”
王公公的臉色瞬間蒼白。
他腳步向前一虛,喉間像是哽住了一口氣,隻半晌擠出一句:“你瘋了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邊紫君閉了閉眼。
她輕聲道:“我知道。”
一聲“我知道”,像是将十年的忠心一刀斬斷。
她轉過身望向皇帝,語氣一頓:“陛下,魏才人死後,宮中無人問,隻有李大人一人追查到底。臣雖身為禁軍,卻未曾伸手,卻多處阻礙李大人辦案,是臣之罪。”
說罷,她緩緩拔出腰間禁軍的佩劍,橫舉過頭頂。
“邊紫君,入禁軍十年,任渡魂堂副職五年,縱容王公公所為,是臣之過。願自請削職,前往皇陵守魏娘娘靈前三年,不再還朝。”
此言一出,殿中鴉雀無聲。
王公公聽得邊紫君話落,忽然一震,卻仍咬着牙撐住,轉頭望向皇帝,字字懇切:“陛下,臣伺候您三十餘年,從無私心,若此事就此蓋棺,臣不為自己求清白,隻求陛下想想往後,這朝中,可還有人敢死心塌地為您做事?”
他停了一瞬,又擡頭,眼中竟帶出些隐忍的濕意:“臣這些年,做錯的事多。但每一件,都是為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