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的話音落下後,殿中無人敢接話,連燃燒的火爐此時都知趣地不再噼啪作響。
皇帝未做回應,隻是靜靜望着王公公。他整張臉藏在陰影中,看不清喜怒。片刻後,皇帝才開口道:“這些年,你确實替朕做了不少事。”
王公公俯身叩地,額頭貼在冰冷的磚石上:“奴才不敢邀功,隻求陛下,能念舊情,饒恕奴才一條狗命。”
“舊情。”皇帝輕輕重複了一句,唇角動了動,卻沒再說下去。
片刻後,皇帝低聲吩咐道:“将趙嚴與邊紫君二人的證詞錄入卷宗,與二皇子的案子并案複查。”
随即,他将目光移向王監丞:“邊紫君是你手下的人,你看着辦。”
王監丞應聲領命,帶着邊紫君準備退出禦書房。途經李長曳身邊時,邊紫君輕輕停下腳步,側着身悄悄對李長曳說了一聲:“謝謝。”
聲音不大,李長曳卻聽了個清清楚楚。
李長曳一直以為邊紫君是鐵鑄的一柄劍,鋒利,冷血,從不動搖。但自從在魏才人宮裡見到她後,才明白,或許邊紫君内心也會有柔軟之處。
她下意識地擡頭,看向高座之上的那個人。
這個人,他是否也有過毫無戒備的時刻嗎?他的心中,還會有柔軟之處嗎?
皇帝卻未曾看她,隻是接着吩咐道:“将藏書閣當年所有密诏底本,與抄件一并送内廷核驗。”他說着,眼神落在王公公身上,“再調當年刑部,戶部卷宗,重查當年李元中、李府一案。”
說到此處,他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在思考什麼。
半晌後,皇帝輕輕吐出一句:“老三,這次你來做。”他的語氣極輕,卻是落錘之意。
王公公臉色死白,張了張口,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
三皇子低頭領命,帶着三名禦史一同退下。此時殿内隻有皇上,王公公,李長曳和陶勉了。
李長曳垂手站立,望向皇帝,她的眼底浮現出一絲釋然,仿佛某個困擾她許久的枷鎖,此刻終于解開了鎖扣。
皇帝卻始終未曾看她,他的目光落在禦案旁飄落的香灰上,聲音緩緩傳出:“王承……”
王公公一顫。
“你跟了我三十餘年,這些年,我身邊就剩下你了。”皇帝的語氣裡沒有怒,也沒有悲,像是隻是在陳述一些往事。
“想當年,你和阿梅陪着我和師姐,創立渡魂堂,為的是這天下少些孤魂野鬼,少些無家可歸之人。可如今呢,師姐棄我而去,阿梅眼裡隻有老三。”他停頓片刻,像是自嘲,“你卻又背着我,做了這麼多事。到頭來,隻有我才是真正的孤苦伶仃之人。”
王公公伏地不起,渾身都在顫抖。
“當初,時局混亂,我派你去協助師姐管理渡魂堂,是信你,誰知,竟是養虎為患。”
“這些年,你觊觎權勢,我不是不知道。撤了你禁軍統領之職,是想給你留一步台階。”
“可你不止沒退,竟還敢把手伸進我的近前。”
這一句話落下,卻仿佛重錘直接敲在王公公背上。
王公公幾乎是本能地出聲:“陛下!當年若不是奴才力撐,那渡魂堂又怎能順利從李元中手中接過?若是由她執掌,今日未必為您所用……”
他說得非常急切,像是要在抓住最後一線生機。
隻是他話未說完,皇帝陡然一聲厲喝,冷不丁打斷他:“你住嘴!”
“王承。”皇帝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殿内,他停在王公公前方,垂眼望着他,眼中不是怒,而是一種無法言明的疲憊。
“你太讓朕失望了。”這一句落下時,竟帶着一絲聲線的顫動。
王公公怔怔跪在原地,全身都不敢動,唯有一雙手,握緊又松開,松開又握緊。
皇帝轉過身,不再看他,隻一揮袖,低聲吩咐:
“來人,把王承押入宗正寺,交三法司共審。”
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隻是例行陳言:
“念其過往辛勞,找個好點的地方關押吧。”
話一落,皇帝終于坐回禦座,整個人陷入椅中,閉了閉眼,像是用盡全身力氣說道:“退下吧。”
王公公還是愣在原地,像沒聽清,又像是不願聽清。他張了張口,眼中潮意浮動,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
那一道聖旨般的“退下吧”之後,世間再無他一席之地。
幾名禁軍随即入殿。王公公被人攙起時,回頭望了一眼禦座上的皇帝,那人身披玄衣,眉眼被燭光遮得模糊不清,似乎已看不出當年的種種意氣。
王公公轉頭又看了一眼李長曳。那眼神複雜至極,卻終究沒有再說一句話。最終他垂下頭,任由人将他押離。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禦書房内,再次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李長曳和陶勉正欲告退,還沒來得及走動幾步,卻忽然傳來皇帝的聲音:“李長曳。”
李長曳轉身上前一步,垂首拱手:“臣在。”
禦座之上那人,定定地看着她:“這一次,你立了大功。”
他頓了頓,好像是在斟酌語句:“你想要什麼賞賜?”
殿中一靜。
陶勉側過頭,看了李長曳一眼,卻沒開口。
李長曳卻沒有遲疑,聲音清清朗朗:“臣無他求,隻願皇上恩準,放臣出宮。臣隻願在縣衙做個捕快。”
皇帝眉頭輕蹙,語氣卻毫不猶豫:“不可。”
李長曳早知會是這樣,便擡頭望了皇帝一眼,那眼神沒有絲毫怨意,也沒有任何悲喜,隻是非常的平靜。
她道:“臣自幼無母,隻得母親親手繡的金色月桂枝紋飾。”
“這些日子,随着舊案重查,臣才逐漸知曉,母親原是個心懷天下之人。她甘願隐名埋姓,吃盡苦頭,也要為無依無靠的百姓鋪一條光亮之路。”
說到此處,她微微垂眸,聲音卻更堅定:“臣不才,卻願繼她未竟之志,願以一身之力,走遍這片山河,願在那些無人問津之處,點一盞燭火,開一條路。”
“臣所求非名非權,隻願遠離浮華之地,歸于塵世之中,為百姓,為真相奔走。”
皇帝怔怔望着她,眼底的光又重新閃爍起來。
他似乎透過李長曳的輪廓,看見了另一個人,那個十五歲時便執燈夜行,扶他度過那場亂世的背影。
她站在那裡,頭也不回,卻永遠走在他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