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伸手,卻從未來得及。
如今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他眼前說着“願離宮去”,隻為山河黎民。
他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那也不必出宮。朕可以封你……”
他話音未落,陶勉忽然快步上前,大聲說道:“陛下,臣有要事啟奏。”
那聲音帶着一絲急意,像是要用力将某些話,活生生攔腰斬斷。
殿中氣氛微微一滞,皇帝的眼神凝在空中,未說出口的話終究還是吞了回去。
皇帝眉頭一皺,目光落在陶勉身上:“你說。”
陶勉擡眼,認真地說道:“陛下,家兄近日将抵達京城,拟于歲末給陛下拜賀,臣思及此時正好,欲請旨……辦一場喜宴。”
“喜宴?”皇帝微微一怔,語氣中已有幾分不悅,“你與誰的喜宴?”
李長曳站在他身側,身子微僵。
陶勉看她一眼,又淡淡轉回頭去,聲音裡聽不出半分猶疑:“自是與李長曳,李大人。”
殿中一靜。
李長曳轉過頭去看他,眼中掠過一絲錯愕,和一點輕不可察的喜意。她本應驚詫,可不知怎的,心底卻微微一動。
皇帝語氣冷了下來:“胡鬧!我朝向來最重視婚儀禮制,你們未曾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未曾議親納聘,何來成親一說?”
陶勉卻面不改色,拱手答道:“李大人與臣早已情投意合,葉師父知情并首肯。至于婚約……”
他目光沉穩,語速不快,卻帶着步步為營的從容:“幾個月前,臣曾攜聘雁及各項聘禮入李府,當着李府數名親人的面,李大人親口答應收下那對聘雁,應下了這門親事。”
他話音落下,李長曳心中一怔。
原來那日府中那兩隻雁……竟是聘禮?
她當時隻道是趙媽媽一時興起送來的吉兆之物,如今才知其中另有意圖。
她心底浮上一陣說不清的情緒,卻也知此時不是追問的時候。若此時不應聲,怕是真的走不出這宮門了。
她拱手出列,神色如常,語氣平穩:“陶大人所言,句句屬實。”
殿中氣氛忽而沉了下來。
皇帝看了兩人一眼,他突然想起那一年,師姐也帶着一個笨手笨腳、無比醜陋的男人站在他面前,說他們要成親了。
那時他無權無勢,什麼也說不出,隻覺得胸口堵得慌。
如今他是帝王,能說的話多了,可偏偏,有些話說出來,便成了笑話。
思及此處,皇帝冷笑了一聲:“那若朕不信呢?”
李長曳倒是有些緊張起來。
陶勉卻未慌,反而退了一步,神色鄭重:“此番家兄随節禮入京,除賀歲貢品外,還帶了一千兵馬駐于京郊之地,皆是父親親調親選之人。因二皇子一案,定國公府舊部折損嚴重,父親言,願此兵,歸于陛下親衛麾下,皆由陛下差遣。”
他頓首叩地:“此心此意,臣不敢妄測,隻願換李大人一條清淨去路。”
這番話一出,殿中一時無聲。
皇帝久久不曾做聲。
陶勉這步棋,下得巧極了。送聘雁、請旨婚宴,說是求娶,實則遞交一份新的投名狀。
而今宗正寺押走了王承,皇帝身邊确實已無可調度之人。原先仰仗的定國公一派,二皇子事件後也元氣大傷,餘下舊部分散,各自盤踞。朝中雖仍勉強維系,但再出一事,恐怕便難獨撐。
若真要把權勢握在手中、泰玄王這枚棋子,不能丢。
陶勉今日看似魯莽,其實步步為營。他所求之人,是李長曳;他所護之人,也是李長曳;可他手中亮出的,卻是觸手可及的一千兵馬,是有兵權的親貴的再次示好,是一個略顯混沌的時局中,可握、可用的一張底牌。
皇帝緩緩擡頭,看了李長曳一眼。
她依舊站得筆直,目光垂斂,神色沉靜,像極了當年的那個人。
那個人也曾站在宮階下,說她要走出去,去看山河萬裡、人間煙火。那時他不敢,她笑着走了,非常幹脆。
再見時,她已經從一個人,變成一條路,路上盡是骨灰,而她站在盡頭,說她仍願意再走一遭。
他閉了閉眼,複又睜開,低聲說道:
“李長曳。”
李長曳上前一步:“臣在。”
皇帝問:“你的想法呢?”
李長曳道:“臣的母親,行走在山河之中,所至之處,皆為她心中天下。臣也願如此,不願拘于朝堂章程、印绶冠冕之下。”
“隻願腳踏大地,不拘束于一方天地。”
她神色沉靜,話語中既無叛意,也無退意,不過是忠于自身信念而已。
皇帝看着她,一時間仿佛又看見當年的那個背影。
“師姐啊……”他低聲道,“是也個不肯被留住的人。朕曾信她,也疑她,到頭來,卻是朕負了她。”
他聲音輕輕的,像是說給李長曳聽,又像是說給那早已不在的人。
李長曳沒有接話,隻垂眸,也不看皇帝。
皇帝沉默了許久,終是低聲道:“罷了,你走吧。”
李長曳緩緩行了一禮,身形穩如山石,一拜之後,便不再停留。
她轉身之際,禦座上的皇帝看着她的背影,目光落在她的影子上,忽然生出一種荒唐的錯覺。
仿佛自己手中握着天下,卻握不住任何一個人。
仿佛他從未真正擁有過什麼。
禦書房内爐火未熄,香煙缭繞,透着陣陣梅花香,卻不知是今年的炭香,還是舊年冬梅殘留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