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曳出宮那天,到了宮門口,風大人多,她什麼也沒說,隻是直直鑽進了馬車,披着披風歪在一邊,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葉廷山他們見怪不怪倒是覺着沒什麼。
陶勉卻坐不住了。
他自從出宮後一直惴惴不安,腦子裡全是那日在殿上自己那句“欲請旨設喜宴”。嘴上說是為了保李長曳周全,其實多多少少也有些私心。
可李長曳呢,一言不發地睡過去了。他左等右等,就是不醒,怎麼叫都不應。
陶勉在書房坐了又坐,茶泡了一壺又一壺,信拆了一封又一封,最後竟幹脆直接和趙霆守在李長曳的閨房外頭,一坐就是半天。
阿月實在看不下去,一邊勸他回屋歇息,一邊小聲念叨:“沒事的。”
陶勉低聲“唔”了一下,面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七上八下。
阿月歎了口氣,回屋前又探了探李長曳的鼻息,确認沒事之後,還多摸了一下她的額頭:“不發燒,睡得可香了。”又小聲嘀咕,“我還從來沒見過誰能睡成這樣的。”
陶勉起身在門口踱了一圈又一圈,到最後都快把地磚走出印子了。
直到申時将盡,天邊落下一抹柔光,屋内傳來細微一聲動靜,像是有人翻了個身,又輕輕打了個呵欠。
阿月耳朵尖,推門一看,轉頭眉飛色舞地一喊:“醒了!”
陶勉騰地起身,差點撞到門檻,手伸到門上,又頓住了。
他不敢進去。
**
李長曳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剛入京的那個黃昏,街頭嘈雜、人聲鼎沸。她站在人群中擡頭張望,看到皇城高高的城牆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那陰影好似不是日光所緻,而是早已落在那裡,等着她一步一步走進去。
她夢見探花郎的血灑在湖心亭中,衆人嘩然,禁軍封鎖了現場。可那日午後,孟丞相的馬車卻悄無聲息地駛入宮中,沒有再回來。
再後來,她夢見,魏才人笑得溫婉,寝宮裡常年點的檀香,氣味倒是和禦書房内,燃燒的線香一模一樣。
她一步步靠近那些案子,走得太順,仿佛有風在身後推着她向前。
可是夢裡,她從半空往下望,卻看到自己腳下是一個棋盤。屍體是棋子,供詞是棋子,那些人也都是棋子。她追查的是案件,卻不知所有線索,早在落子之前就被人撥好了方向。
她站在棋盤中央,卻也是個不起眼的棋子。
母親忽然也出現在夢裡。
她站在霧後,隻重複說一句話:
“他為守權,什麼都能給出去,也什麼都能拿回來。”
夢的最後,李長曳見到了皇帝。
那是一間極大的宮殿,四周無人。皇帝一個人坐在桌前,手裡還拿着一封被攤開的密诏。他在算什麼、想什麼,李長曳不知道。但他眼神極亮,像是下棋的人看到勝勢,可旁邊的棋盒裡,一顆棋子都沒有。
她忽然意識到,這個人把棋盤守到了最後,卻隻剩他自己。
她想開口說一句什麼,卻發不出聲。
夢就此塌了。
李長曳睜開眼時,天色已經有些昏黃。
她盯着屋頂看了一會兒,屋梁還是舊的,風從窗縫裡灌進來,有點涼。
李長曳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出了宮,回到了永安坊的宅子裡。
她坐起來,手按着被角,沒有急着叫人,也沒有起身。
隻是低低地、像是對自己說了一句:
“真是一場大夢。”
這時,門被砰的一聲推開。
葉廷山和李長風沖了進來,滿臉寫着‘我要哭了’的表情。
“阿曳!”
“師妹!”
李長曳剛覺得腦子清醒了一點,這下又開始疼了,一個腦袋兩個大。
她語氣不太溫柔:“你們别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又不是要死了。”
葉廷山鼻頭一酸,正準備心疼心疼徒兒,結果阿月端着一碗雞湯面走進來了,神情嚴肅,動作果斷,一把擠開兩大男人:
“讓一讓,讓一讓。别在這兒杵着了,頭兒要吃飯。”
她像是要打仗一樣,把雞湯面塞到李長曳手裡,又順手把炕頭被子掖了掖。
李長曳端着碗喝了一口湯,擡起眼掃了一圈屋子的人,才發現心裡那人不在。她不由地皺了皺眉頭:“陶勉呢?”
她聲音不大,語調也很淡,像是随口一問。但阿月眼睛一亮,葉廷山眼角一跳,李長風臉上那點‘怎麼剛醒來就找他’的憤怒又冒上來了。
“他就在門口。”葉廷山究竟還是年歲大一點,一聽就明白了,說完便拉着李長風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小聲使喚阿月,“趕緊讓陶勉進來。”
于是,他們一群人蹑手蹑腳退了出去,還不忘順手把門掩上。随後,便立即和趙霆一起在廊下靠牆,排成一列——全體偷聽模式就位。
陶勉慢騰騰走了進來,神色倒是沒什麼特别的,隻是眼神卻不自覺往李長曳臉上飄。
李長曳吃了一口面,沒看他。手裡的筷子将碗裡的面攪了又攪,過了好一陣,她才低聲說道:“多謝。”
這話一出,陶勉怔了一下。然後他下意識回:“沒事,我該做的。”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
話是說了,面也吃了,可那件事,那場喜宴,誰也沒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