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妃站直了,又說了幾句俏皮的恭維話,逗得皇後哈哈笑,轉身拉起一旁安靜伫立的沈嫣,指着瑜妃,“你看你瑜妃娘娘,以後可别跟她學這些油腔滑調的。”
沈嫣跟瑜妃毫無私交,怎麼忽然就輪得到她跟瑜妃學什麼了?沈嫣還沒反應過來,另一隻手也被瑜妃莫名拉住,“娘娘還說給我和沈小姐連了緣分,這分明是自己一見沈小姐,喜得都忘了臣妾了。看~連臣妾巴巴兒獻的手镯都套到沈小姐手上了。”說着又笑意盈盈地望着沈嫣,“這也難怪,沈小姐這模樣兒、這性情,還往哪兒找。隻是可憐先太傅去的早…但看着沈小姐今天長得這般出息,太傅在天有靈,也該安慰了。”
沈夫人頓時低了頭,手帕在眼下抹了抹。沈嫣輕輕一蹙眉,轉開眼睛。
皇後虛打了一下瑜妃,“好端端的,你又來惹本宮!”
瑜妃捏着手帕子摸摸嘴旁,表了個掌嘴的意思,臉上堆滿了抱歉的笑意。
皇後歎息着,拉着沈嫣往宴席走,“瑜妃這話,倒也提醒了本宮。沈太傅為皇上操心了一輩子,是皇上的恩師。太傅走時皇上沒能見他最後一面,一直引以為憾。如今你們母女回來了,皇上豈有不傷感的?”
沈嫣垂頭跟在皇後身後,胃裡被勒得一陣翻騰,腦袋犯暈。上了排雲舫後這一波一波的蜜糖襲人而來,瑜妃和皇後一人一句,誇得她全然摸不着北,半句話都插不進去。不知這些盛贊從何而來,也想不出能飄往哪裡,隻能就這麼木頭似的聽着。
皇後走到宴席中央七彩斑斓的波斯絨地毯上,仍拉着沈嫣的手。沈嫣身後跟着沈夫人、瑜妃、各宮娘娘公主、太監婢女,烏泱泱一條看不清尾巴的活人堆成的龍。
皇後娘娘走近一步,輕輕摸着沈嫣發髻上的金步搖,慈愛而悲憫,“嫣嫣,陛下說了,你是太傅唯一的骨肉。他定要把你放他眼下,好好照顧好了,這才放心。”
沈嫣渾身顫了一下,什麼是“放在眼下”?皇帝陛下,是要納她嗎…可陛下不是年過不惑了嗎?最年輕的妃子,好像就是瑜妃了…瑜妃都快要能夠當她娘了!
沈嫣撲通跪下,大拜在地,“臣女不敢!皇後娘娘……”
“這是陛下的意思,有什麼不敢的。”皇後娘娘的聲音帶着一種喜氣洋洋的笑意,“陛下說了,他别的沒有,唯有幾個不成器的皇子。嫣嫣呀,你自個兒選一個吧。安心留在盛京,讓陛下和本宮好好照顧你。”
沈嫣心頭大石一落,後怕得頓時生出了一背的冷汗。沈夫人在她身後跪地大拜謝恩,沈嫣閉了閉眼,呆呆地第一次擡頭望向皇後。
舫上吊着大大的紅豔燈籠,皇後一頭金燦燦的鳳钗在燈籠下閃着血紅的光,那鳳钗下的臉背了光,暗暗的。沈嫣的眼睛緩了一會兒才看清了。皇後眼睛斜斜下望,正對着沈嫣從地面而來仰視的目光。皇後的目光,好冷。
沈嫣呆若木雞,下山以來的所有事情瞬間如潮水般湧了過來……
“皇後可真疼你,聽說你父親的追封也是她提的。”
“林房培植了很好的掌心蓮,皇後讓宮女給瑜妃送一缸過去。”
“潋潋說,那宮女是看準了你才撞過去的。”
“皇後宮裡統一口風,說是你裙子髒了,六皇子給了件披風解圍。根本沒提林潋。”
沈嫣一個激靈,想起那日離開坤德殿,皇後的宮女細細地和擡轎宮人說,出了後宮,繞禦花園北邊那條路…
禦花園北角,正正對着北書房。
六皇子?!
可是,為什麼?
“澤王是皇後娘娘親自帶大的…澤王也忌着六皇子…阿嫣,你想想自己有沒有礙着誰?”
她是皇帝恩師之女,帝後疼她寵她,要好好照顧她……
一個夫家要捧着敬着、不能休不能離、但母家完全沒有實力的妻子……
沈嫣腦後一寒,隻覺整個人頓時涼得透透的。澤王,他是知道的嗎?
不,他如果知道皇後的計劃,不會在她下山後仍找她。但他,也不是要她做妻子。
沈嫣身後搭來一隻手,輕輕在她肩上點了點,“沈小姐高興呆了?還不謝恩?”瑜妃娘娘的聲音,溫婉而笑意盈盈。
沈嫣雙眼一閉,長拜在地,“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淡漠擡眸,望向瑜妃。瑜妃低頭恭敬行禮,“娘娘慈愛,懿德昭昭,臣妾等敬慕不已。”
一時全場皆拜,皇後娘娘,千歲千千歲…
***
宴席三大碗五小碟,各式甜糕美酒輪番地上。席間上了幾場歌舞、間插宮樂演奏,兩位公主吹笛撫琴,一位小公主寫了幅“人月兩團圓”獻給皇後。
沈嫣一直垂頭坐在母親身後,把宮人布到碟子裡的菜每樣都咬了一口,硬吞了下去。宴席散時,大家送完皇後,一波波的人來道喜,沈嫣舉起酒杯一波波地含羞道謝。手一擡,腕上的彩镯輕脆丁零兩聲。
娘娘們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對了,都差點忘了六皇子和沈小姐幾日前那樁英雄救美的佳話了。
過了亥時,宴席方才散盡。沈嫣恍恍惚惚被扶到轎子上,沈夫人關切地問,“可是醉了?”
沈嫣慘然一笑,“是醉了嗎?”
沈夫人一臉擔憂,命轎夫快走。快到宮門,一個宮女叫停了轎子,說讓沈小姐等等,剛才席間說起小姐愛畫,瑜妃娘娘有幅畫要送她。
沈嫣的轎子降下來了,沈夫人的轎子仍擡着。
宮女福身道,“娘娘知道夜裡路滑,不敢讓小姐挪步。小姐就在這亮堂些的地方等一等,馬上有宮人送過來。奴婢和轎夫在這裡陪着小姐。”宮女又對沈夫人福了福,“這裡風涼,夫人先到馬車裡等等。夫人放心,這是瑜妃宮裡的宮牌。”
沈夫人哪裡知道什麼宮牌,随便看了眼,又擔心地望着沈嫣,“可是,小女不太舒服…”
沈嫣強顔笑道,“母親先上馬車,女兒馬上就來。”
宮女對轎夫說,“兩位還有别的差,先送沈夫人出宮吧。”
宮牆邊上樹影婆娑,宮燈在地上幽幽散着流螢般的殘光。沈夫人的轎子轉過牆角,看不見了。沈嫣的轎子停在地上,人仍坐在上面,緊緊攥着扶把,也不知是酒醉還是吹了湖風,額上不斷冒着冷汗。四下再無他人,轎夫和宮女安靜立在一旁。
身後一陣沉穩淡定的腳步聲響起,宮女和轎夫皆安靜行禮,無人說話。沈嫣強忍着胃裡的燒灼,撐着扶把站起來。沒有擡頭,對着腳步聲的方向深深一福,“臣女沈氏,見過澤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