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的女兒宴特别熱鬧,不但皇子們各各建府成了親,多了四位正妃,又因北月邊境不穩,皇帝要行撫恤,皇後便也請了四皇子妃媞娜的妹妹。
林太尉帶着兒子在北月守着時常不安的邊境,皇後一并請了林夫人、林淵和林潋,表個感恩功臣的意思。按理說,林潋一來是庶出,二來是外嫁女,還是個妾室,感不感恩她爹都與她幹系不大的。但自六王府要搞工廠後,皇後安插的人手全被撥到一邊閑置着,說要留給以後工廠用。工廠雖是六王爺起的頭,但誰不知是他那位“巧手”妾室在後面煽的火。日後皇後還要探六王府的情況,看來總繞不過這位林氏了。
皇後有心要請林潋,隻是還沒個名目。恰逢這日和衆妃提起女兒宴要請林府,瑜妃笑道,“說起林府,那兒出來的女孩子,真是個個了不得。林大小姐,那不用說了,巾帼裡的翹楚!皇後娘娘那兒的澤王妃,涵養也是沒得說的,娘娘真是好福氣呀。”
皇後娘娘緊接着她的話,“妹妹那兒不也有一位林府的嗎?”
瑜妃手中的帕子百無聊賴地搓着衣角,臉上淡淡的,不甚歡喜的樣子,“害,臣妾哪有娘娘的福氣。那位姑奶奶,我可不敢惹。說起來也是臣妾自己耳根子軟,聽人說她不好,做婆母的,不得派人去勸兩句嗎?哎喲,了不得了,人家在床上休養了好幾日!”瑜妃掰着手指數道,“林大小姐,當場丢下四皇子那兒的婚禮,拆了馬直接飛過整個京城回去‘救人’!我過後給茹嫔姐姐陪了多少不是,幸而人家大度!這都不提了,再說我們六王妃,可是我自個兒的正經兒媳婦啊,當着我的人就哭着鬧着說要挪走那林氏,寶貝兒似的收回她們寒道山上去,不讓碰了!我們老六,嘿更不得了,回來闆着個臉,跟我僵了好幾日。請安都是看着我侍婢請的。”瑜妃翻了下眼睛,“到底誰懷胎十月懷的他,有了媳婦不要娘~”
皇後娘娘抿着嘴笑,“哎,那可怎麼好,陛下說了,要體恤功臣。這林家一家都是要請的,但妹妹既不喜歡那林氏…”
瑜妃一條帕子甩在自己膝蓋上,賭氣似的嘟着嘴,“臣妾喜歡!喜歡得不得了~為了陛下和娘娘,為了體恤功臣,應該的。”
皇後娘娘笑着朝宮女一伸手,拿過來一串香木念珠,“這串念珠,給妹妹靜靜心吧。”
瑜妃喜上眉梢地接了過去,大贊兩句皇後禮佛誠心的話,帶着宮女退下了。
兩人轉出坤德殿,慢慢走了兩步,見前後無人,瑜妃捏捏大宮女的手,輕聲道,“派個人去告訴阿嫣,林家的今年女兒宴能進宮了。今年進了,明年也十有八九了,禮服都做起來,别給我丢臉。”
大宮女笑道,“所以娘娘剛才吐了那麼一大串的苦水呢?”
瑜妃輕笑一聲,“坤德殿那位本就是要巴結林家的,碰巧這林氏還是我的‘克星’,你說她請還是不請?說不定進來了說合眼緣,大賞特賞,買了來做自己人呢。”
大宮女皺着眉,“那要是真買到了呢?娘娘這頭才清幹淨了六王府,那頭又自己給坤德殿那邊引線。”
瑜妃停下步子,擡頭望着頂上輕輕搖曳的枝葉,帶來陣陣夏末初秋的桂花香。香甜得不能自已,然而這種白桂,藏在層層葉間,幾乎看不見。
隐形但濃烈的花香,和六王府那對妻妾倒是相似。
“她們不會的,”瑜妃幽幽道。她雖罰了林氏,阿嫣雖生着氣,兩人還是合力把王府裡肅清了,把雜人通通清了出去。“我算是看明白了。阿嫣、林氏,她們都不是為自己,她們隻想王府好,隻想對方所在的環境好。我很放心。”
大宮女點了點頭,“奴婢在工廠見過那二夫人幾次,确實是個勤懇辦事不邀功的,開口閉口就是‘王妃說’。”宮女一笑,又歎道,“對娘娘和奴婢,也不像藏着怨怼的樣子。”
瑜妃淡淡一笑。不打不相識,這次她盡力了,算是她的歉意吧。
***
因着今年女兒宴人多,水邊的排雲舫塞不下,隻好毫無新意地挪去了北面的禦花園。禦花園觀荷的亭子雖不大,能裝下皇後和瑜妃兩個的席案也夠了,其他人的席三三兩兩排到亭子外,圍着荷池排滿一路。衆人除了身旁左右兩位,根本看不清其他人,于是叫做賞景宴。實則景也無可賞起,夏末初秋,荷花都敗得差不多了。宮人隻好在荷池裡放幾十盞燭火小蓮燈,朵朵亮紅小燈漂在池上,倒映襯得真的荷花蓮葉更為暗淡,在旁邊堆疊着,積起一坨坨陰影。
花本就不在于真與假,人不過是要它喜氣。真花喜不起來,花燈閃亮亮的,也行。
宴席上的貴女個個執扇的執扇,捏帕子的捏帕子,手上總有點什麼事做着,林淵兩手空空,幸而臂上搭着個北月貴女予熹,看起來不至于太無所事事。年輕人需來得早,尤其林淵和予熹這樣特别開恩請來的,更要早早就到。幸而沈嫣帶着林潋也早早來了。
林淵一見林潋,笑道,“潋潋這身禮服,花團錦簇的,倒是喜氣。”
林潋被誇的一套禮服是沈嫣親自挑布挑樣式,連那三鑲三滾的層層繡邊花樣子都是沈嫣欽定的。大片的海天霞色,淡紅不妖,月季盛放得爛漫,卻是以月白色銀絲繡成的,動時波光粼粼,靜時沉穩不驕。細看精緻異常,看輕不得,遠看又絲毫不搶風頭,安靜自持。
沈嫣就怕人說林潋驕氣,林淵倒好,一開口就說她花團錦簇。沈嫣的月扇在手中輕晃了晃,眼睛往林淵一刮,臉上淡淡的。
林淵莫名被瞪,無辜地眨眨眼。
林潋看來倒是挺高興,她對衣服沒研究,隻覺長姐看東西定是錯不了。長姐說好,等于誇了阿嫣的審美。林潋拉拉自己的衣角,撐直一些,把自己當幅畫的平闆襯底,好讓那幾朵銀絲月季平平整整地顯出來。低頭微微笑地望着自己,喃喃道,“阿嫣做的。”
沈嫣沒忍住一笑,“胡說,我才不會做衣服。”
“你挑的,這個花,還有這個繡邊。”林潋指指這,指指那,沈嫣的目光跟着她看看這,看看那,越看越覺得潋潋穿得好。一把月扇擋在沈嫣臉上,托起一雙彎彎的眼睛在上面閃呀閃。
林淵軟軟翻了個白眼,也是她自己活該,白白給了個機會讓這對癡纏姐妹在自己面前“吵個架”。
沈嫣的目光一直黏在林潋身上,林潋高興得飄飄然,順手一指予熹,“予熹的衣服五顔六色的,也很好看呀。”
予熹開心道,“是嗎?我自己想的,淵淵還說我奇裝異服。”
沈嫣瞥林淵一眼,喲,誰是淵淵呀?
林淵抓抓耳下,轉開眼睛。平常兩個人在床上聊天的時候叫叫就算了,怎麼在宮裡也叫她淵淵啊。
予熹今晚一身寬袖及膝大襖,跟足了大盛的襖子樣式,本是很随衆的。奈何那襖子一抹寬大的松綠湖水襟領,錦鍛面料卻是嬌桃色的,襯得予熹整個的像三月春色桃李滿枝般蕩漾。罩在襖子裡的不是大盛常見的淡色百褶裙,卻是她們北月閃亮亮的魚鱗舞裙,墨玄色的光滑布料,一動就蕩起一道光,簡直跟刀光劍影似的在林淵眼裡晃來蕩去。腰間還圍着一圈小鈴铛穗子,悶在襖子裡,走起路來像是遠處傳來了輕輕的叮當之聲,又說不清是哪兒來的。聽得人心裡不上不下地,癢。
本就長得出塵,還要穿得這樣招搖,怎麼怪得一進宮來,所有人的眼睛都要往予熹身上盯。盯得林淵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晚宴早點結束早點把這五彩缤紛的人兒給拎回林府去,大棉被一張給罩起來。林淵沒好氣道,“要是你姐在,今晚你就穿不成這樣。”
予熹不以為然,“你也說不好呀,我不也沒聽你的嘛~”
林淵搖搖頭,“就是不聽話。”
予熹莫名笑得很開心,好像林淵無奈的一句“不聽話”是什麼誇贊似的。
林潋看着也無緣故地覺得挺開心,卻隐隐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輕輕的在衣服上爬,霎時吓得反手用力一撥,轉身才看見一個大概七八歲的錦服小女孩被她甩得整個人晃了晃。旁邊沈嫣連忙扶着小女孩,拉着林潋屈膝,“見過公主。公主怎麼自己來了,乳母呢?潋潋,快見過玉和公主。”
玉和點點頭,叫了聲“沈姐姐”,又好奇地擡頭望着林潋,“你是誰?”
按理說,玉和該叫沈嫣“六嫂嫂”的,但沈嫣當了六王妃後進宮請安這麼多次了,小孩子還一直記着“沈姐姐”,愣是沒改過口來。六王妃都得不到的一句“六嫂嫂”,萬一玉和不小心叫了林潋一聲“嫂嫂”,不知又要鬧出什麼腥風血雨。
沈嫣忙介紹,“這是林家姐姐,叫姐姐。”
玉和盯着林潋,林潋笑着認真回答道,“妾身林潋,公主随便叫。”
“姐姐。”
林潋笑了笑。
“潋潋姐。”
林潋蹲下來,扶着她,“也行~”
玉和拉起衣袖,把手腕子遞到她面前,上面一隻琺琅彩镯,指頭按一下,唰地噴出來一條薄絲小手帕。沈嫣雖然看過千萬遍了,仍彎腰輕輕鼓掌,哄道,“好厲害~”
林淵她們也圍過來看,予熹笑着湊到林淵耳邊,“潋潋做的吧?真厲害~”
林淵瞥她一眼,壓低聲音,“是呀,你說你羞不羞。”
“我又不是她長姐,我羞什麼。”
“哦,原來是在罵我呀?”
“說你養出了這樣好的妹妹,誇你呢。”
“你不也挺好的?得空我也誇誇四皇子妃。”
“哪呀,我現在不是你養的了嗎。”
林淵眼角快樂的小魚尾出來了,嘴上卻把唇壓得扁扁的,愣是沒個笑。予熹調皮地翻了個白眼。
林潋溫和地笑了笑,沒說話。玉和望着她,有點訝異自己沒被誇,賭氣地又按了下镯子,小手帕唰地縮回了手镯裡。她甩甩手,仰起下巴,“我從來沒丢過手帕,因為不用自己拿!我六哥哥給我的。”
林潋拉起她的手镯看了眼,“手帕從來沒換過呢?”
玉和皺起眉,“我睡着了,乳母會洗的!而且我根本不用它擦東西,我都拿袖子擦!”
林潋笑着拉起她的手,輕按了一下,手帕甩出來,指尖再覆在按鈕上,“公主,來,看着啊。你這樣按緊了,往前一推。”手镯管子裡推出一個小繩結來,綁着手帕。林潋柔聲道,“看懂了嗎?讓人拆了,手帕就可以換别的花樣。問問你沈姐姐,她會畫好多花樣子。”
沈嫣微笑着順了順林潋背後的頭發,“嗯,公主喜歡什麼樣的,盡管跟我說。”
玉和忽然撅起嘴來,問林潋,“你怎麼知道這機關的,六哥哥也給你這個了嗎?!啊!你是不是那個她們說六哥哥很偏心的那個…”
“哪呀,我是你六哥哥的手下,”林潋笑道,“六王爺吩咐我做了好多小玩意,專門就是給公主你做的。”
“給我做的,很多?”玉和盯着林潋。
身後一把柔媚女聲傳來,“做了很多,看你乖不乖,不乖就在我那兒扣着。”
沈嫣拉着林潋站起來,衆人行禮,“拜見瑜妃娘娘,願娘娘佳節喜樂,團圓安康。”
瑜妃眼睛往低着頭的林潋身上瞟了眼,手卻去扶起了沈嫣,“起來吧阿嫣,最近補藥吃得怎麼樣了?不夠就跟我說。老六那孩子,可别指望他記得我們女人家的事。”
沈嫣垂着頭,恭敬道,“謝娘娘,最近秋風氣爽,府裡人都能幹,幫着打理。臣妾偷閑養着,補藥也不用常吃了。”
府裡有人幫着打理?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幫人說好話的機會。瑜妃笑了笑,“那就好,”眼睛又往林潋身上掃了眼,“這身衣服,做得不錯。”
林潋福身,“謝娘娘,是王妃命做的。”
瑜妃道,“看得出,是王妃的氣度。”生怕她再拿這林氏作法,明知她喜歡薔薇,就讓林氏穿來一身薔薇來,示好也示得忒明顯了。
沈嫣淡笑着,“不敢在娘娘面前談氣度。月季隻是很普通的路邊花,不及薔薇應時順季,但她莖直多刺,最是耿直純真,從不打肚皮官司。月季花瓣繁複多層,做不到薔薇那樣的直率明放,能做到有内涵、多才藝,能夠幫扶到王爺,也是好的。”
“原來是月季,”瑜妃笑了笑,手一伸,搭着沈嫣,指尖輕輕在她手上點了點,“二夫人這身衣服繡得好,繡娘哪兒請的?回頭告訴我宮女一聲。宮裡頭的繡局,哎,别提了。”
沈嫣低聲應下,跟着瑜妃走向亭子裡,頭恭敬地垂着,手臂在袖子下輕輕抖着。瑜妃心下失笑,她應承一聲“二夫人”,瞧把這孩子高興的。
瑜妃來得早,拉了沈嫣坐在自己身旁。後來到的妃嫔帶着公主們一一向瑜妃問安,沈嫣一一回禮,完全沒功夫管她家二夫人了。玉和倒是跑到了下座,扯着林潋不撒手。林潋哪裡想到自己會惹回來一個小祖宗,手邊什麼逗小孩的玩意都沒帶,隻好拿自己的手帕折小龜小貓哄她玩,折了拆、拆了折,又跟她手指拉勾拉了無數遍,答應她初一十五生辰過節,幾乎幾天就要送一次新玩意進宮給她。
“潋潋姐自己送進來!”玉和說。
“妾身進不來宮裡,”林潋無奈道。
“我宣你呢?”
“…讓六王爺給你帶行不行?”
“我怕六哥哥搶我的!”
那倒是很合理的顧慮,林潋笑道,“做得女孩子氣些,粉紅粉紫的,讓他不好意思玩,隻能給你。”
“嘿嘿,那可以!”玉和撲進林潋懷裡,擡頭眼巴巴望着她,“你不能忘記哦。”
林潋低頭笑了笑,“好。”
乳母在旁邊叫玉和,“公主,快來吧,别纏着夫人。皇後娘娘快到了。”
“我要跟潋潋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