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宴上,予熹跳完舞,南泰的舞團退下。各宮公主拜皇後,賀詞冗長,還每人都要有節目,有人寫字繡花獻禮、有人奏曲吟詩表演。公主拜完了,輪到王妃皇子妃們拜。
林潋跟在沈嫣身後走到亭中跪地拜賀,宮人報六王府拜皇後,沒提具體兩人是誰。玉和饒有興緻地撐着食案看她們,小聲問瑜妃,“母妃,潋潋姐不是六哥哥的手下嗎?怎麼跟着沈姐姐?”
“你六哥哥和沈姐姐是一家的,她是他們倆的手下。”
“那我能不能問沈姐姐要她,讓她做我手下?”
瑜妃回頭一笑,“坐好。”
“母妃~我要這個人。”
“你問你六哥哥。”
“潋潋姐會做那麼多東西玩,六哥哥肯定不給我呀!”
“那我沒辦法。”
“母妃就知道疼兒子,我要跟父皇說!”玉和一屁股趸在軟墊上,憤憤地打了下墊子。
“那你問你沈姐姐,”瑜妃笑道。
“真的?沈姐姐給就行了嗎?”
瑜妃轉身坐好,抿嘴笑着,“你問問看。”看你沈姐姐怎麼跟你拼命。
王爺妃皇子妃們拜完,輪到林淵、予熹這些特邀賓客謝恩。拜完謝完,絲竹都整整奏完六首了,這才撤了宴席換上清茶點心,禦花園上空升起十二盞天燈,皇後領衆人祈福。
散席的時候,月亮圓圓滿滿。予熹看不懂也聽不懂很多儀式,困得在自己食案前舂米似的直點頭。
小馬車裡搖搖曳曳,緩步通行在燈火夜色的盛京鬧市區裡。紗羅窗簾透進來大街兩岸的燈紅酒綠、商販吆喝,“買支花吧公子…”“姑娘,看看我們的胭脂…”馬兒悠然散着步,暢通無阻。賣貨的都是拉着行人推銷,誰敢攔太尉林府的馬車賣東西。
車裡昏暗,窗外的燈色時明時暗,晃晃蕩蕩,在車廂木壁上抹一片暗橘、抹一片淡粉。車裡林淵坐主位,予熹坐窗旁,兩人成個直角,膝蓋時而磕一下、磕一下。林淵幹脆翹起條腿,省點地。
予熹微睜開迷朦的眼睛,笑了笑,“你今天偏挑了架這樣小的車,隻好委屈跟我擠一下吧。”
今天進宮女兒宴,澤王府賈王府的車都不用擔心,林淵隻怕五皇子妃的車小,是以自己也特地找來這麼架小車,低調些。不然臣子府車比皇子府的車還招搖,雖沒人會說她林大小姐,平白惹五皇子妃難堪也無謂。
予熹說了這麼一句,眼睛又閉起來了,歪着腦袋挨在車廂上,跟着車子慢悠悠地拿頭磕木闆。
林淵把她扳近些,“坐過來,靠着我睡。”
予熹聽話挪了挪,頭枕在她肩上。林淵抱着她,防她搖來晃去的,“今晚推你出去跳舞,怕不怕?”
“不怕呀。”
林淵點點頭,予熹在她頸窩裡擡頭笑道,“你是想放南泰那舞姬走,是不是?”
“嗯。”
“是挺漂亮的,她留在大盛不好嗎?你以後還能常看她跳舞呢。”
“沒你漂亮。”
予熹擡着頭眨了眨眼,林淵低頭笑道,“實話,跳舞也沒你好。”予熹抿着唇,眼睛又閉上了,舒服地靠着林淵,“她跳舞比我好。”等了一會,林淵安安靜靜,予熹皺着眉擡頭,“喂~”
林淵噗哧一笑,“我說了你好,你自己說不是的。我難道還敢反駁你?”
“為什麼不敢反駁我?”
“誰敢駁你呀。你看你堂姐,堂堂四皇子妃,她讓你回北月你聽嗎?”
“我聽呀,隻是不是現在回嘛。”
車裡一瞬安靜。是了,林淵都快忘了,予熹始終是要回去的。
晃明晃暗間,予熹安靜地問,“你為什麼想幫南泰舞姬走啊?”
林淵遲疑了一下,“那舞姬和那琴師,她倆是一對。”
“你又知道?”予熹的聲音悠悠閑,聽着不覺驚訝。
“你知道我說的‘一對’是什麼意思?”
“一對不就是一對嗎?一輩子在一起呀,還能是什麼意思。”
林淵淡淡一笑,“哦,我看你反應這麼平淡,以為你沒聽懂。”
“那你是怎麼懂的?”
林淵笑笑不語。予熹抽起她腰間的彩帶結甩着玩,真難得見林淵穿這種女兒家的禮裙。予熹又問,“剛才問你呢,你怎麼看出來的她們是一對?”
“感覺。”
“你對什麼都感覺這麼準?”予熹笑道,“還是單對這個特别準?”
林淵擡手掀起一點窗簾,探頭望向外面,好像快到林府了。“沒說我準,我也可能看錯的。也許她倆就是姐妹情深。”
“我覺得挺準的,我也覺得她們是一對。”
林淵失笑,就知道馬後炮。
予熹直起身來,笑嘻嘻看着林淵,“那不說她們,你感覺我呢?能感覺出來什麼嗎?”
林淵這才剛放下窗簾,不能又去看窗,車廂裡又實在單調,怎麼不挂個畫幅字幅什麼的,讓她眼神有個地兒放也好啊。林淵閉目養神,又怕自己太冷漠了,于是笑了笑,“感覺出來人又漂亮,又會跳舞,我們曦曦最棒了。快到了,整整衣服吧。”
林淵閉着眼,沒聽見予熹整衣服的動靜,沒聽見任何動靜。漆黑裡的絕對寂靜讓人心神不甯,但她不能睜開眼,放棄這漆黑。無明,所以混沌,什麼都能混過去。她都混了這麼多年了。
林淵慢慢、慢慢地,滾了一下喉嚨,怕洩露一絲聲音。車子裡的空氣猛然稀薄不少,又或許是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重的緣故。
予熹輕聲道,“你感覺出來我又乖又聽話,快要回北月了嗎?”
林淵終于睜了眼,半晌無言,“怎麼…北月那邊催你堂姐?”
予熹聳聳肩,“不是,隻是我也玩了這麼久了,不能總打擾你。”
“不打擾,你是陪我的,不是打擾。”
“我要回去嫁人,”予熹盯着林淵,“我家給我找的,很富的一戶人家呢。唔,比你差一點吧,但誰比得上你們林府富貴。”予熹笑着說,說到最後又笑了一笑。
林淵卻沒笑,“你想嫁?”
“不然能怎麼樣。”
“不想嫁就别嫁。你家催你,我幫你寫信。”
予熹這下是真笑了,“寫一輩子呀?”
林淵實事求是道,“寫到你找到你真正想嫁的人為止。”
“去哪找呢?我現在眼裡隻有你啊。”
林淵一窒,予熹笑道,“我每天都對着你嘛。”林淵笑着搖搖頭,原來是這樣的“眼裡隻有你”,予熹漢語向來不好。
予熹歪歪頭,撒嬌道,“所以你要給我找夫家嗎?”
“你還小。”說完林淵就心虛了,其實不小了,予熹都十七了。林淵隻好道,“我都不急。你這樣的,九十歲都有人要。”
“我什麼樣的?”
又想聽誇了。林淵笑道,“這樣美的、會寫漢文的、善解人意的,還會跳舞,唱曲兒的時候那調跑得,比山雞還自由活潑…”
“你什麼時候聽過我唱曲了!”
“你早上起床不都愛哼兩句嘛。”
“你都裝睡呢?!那是我們北月的調,你沒聽懂。”
“了不起,咱們大盛的曲兒就五個調,你們北月的至少一百個,就是沒一個撞在我們這五調上的。”
予熹扭過身去,笑着哼了聲。
馬車漸慢,車子的晃悠終于停了。
“到了,”林淵欲掀簾子先下車。予熹拉着她,“淵淵,說真的,你為什麼放那南泰的舞姬走?”
“你怎麼這麼在意她?”林淵失笑,哄道,“她真沒你漂亮,我覺得舞也沒你好。”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幫她們?”
“為什麼不幫?”
“她們留下來,不是平步青雲嗎?”
“有情人不能眷屬,就算讓你一生富貴,又如何?”
“你是不是在勸我不要回北月嫁個不喜歡的人?”
“所以你不喜歡他。”
予熹想了想,“我跟你說個秘密。”
“你的事,我絕不跟第三人言。”
予熹定定地望着她,“我有喜歡的人。”
狹窄車廂裡投射的目光,林淵簡直無處可躲。
喜歡的人…會是嗎?不是的,不能是。首先這不對,其次行不通。這若不是林淵的誤會,隻能是予熹的幻覺。但若她沒誤會,予熹也沒幻覺,那麼就是她林淵害了人。
林淵試探道,“那個人…在北月?”
“不在。”
“他知道嗎?你喜歡他。”
“我相信她知道的。”
“他能娶你嗎?”
“能。”
林淵一怔,予熹說,“我娶她也行,有什麼不能的。”
林淵失笑道,“又開玩笑,我怎麼會信你的。哎,下車!”
林淵掀開門簾,跳下來。車闆旁早放好了小踏凳,車夫下人垂首等在一旁。予熹跟着她出來,站在車闆上,高了林淵半身,柔目下垂,仿佛觀音勸善。“淵淵,如果你有喜歡的人,你會不顧一切跟她結成連理嗎?就像那舞姬和琴師。”
“她們沒有結成連理,她們也差點散了。”
“但你是林淵啊。”
“我很無能的,”林淵淡然一笑,“我做不到的事,太多了。”
予熹輕咬着唇,“那是你不夠喜歡。”
林淵把手遞給她,溫柔道,“下來吧,小心點。”
***
中秋已過,皇帝的時疾時好時壞。六王爺的早朝上一日免三日,上的那一日也不過是跨過皇帝龍榻的門檻,做晨操似的彎腰拜一拜,問候他父皇。皇帝倚在床頭一排矮檀木屜櫃上,問六王爺時政,問完了罵一輪,就放他走了。
其實父皇身體挺好的啊,黃明宇心想,就是罵他的時候輕了些。那也未必跟中氣足與不足有關,畢竟父皇從前罵他,看他的眼神兇巴巴的;現在罵他,看他的眼神溫柔了很多,幾乎接近母妃罵他時的眼神了。這跟身體可沒什麼關系。
總而言之,六王爺悠哉悠哉,終日在王府,但他的正妻沈氏卻感覺他跟沒了影似的。黃明宇吃飯在書房,睡覺在書房,偶爾沈嫣見他匆匆而過,他總是跟着林潋在來回工廠的路上。
是以這晚當阿堇熏好了床褥,幫着沈嫣解了發髻衣裳,烏發如瀑落在背上,身上隻剩一套裡衣的時候,黃明宇遲遲疑疑地踏進了王妃的屋子,沈嫣下意識差點驚叫出來。還以為進了賊。
“明宇?”沈嫣驚魂未定,連忙過去迎接他。
“我…我今晚睡這裡。”黃明宇看向阿堇,“阿堇姐,煩你守夜。”守夜該是在床邊守的,黃明宇的眼神卻看向門口。
阿堇一怔回神,行了禮,慢騰騰拖着步子往外走,不斷瞥着沈嫣。奈何沈嫣呆立着,一時沒有反應。
她和明宇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但是進府半年了,現在想起“同睡”,想到的隻有潋潋。沈嫣若有煩惱,煩的也隻有該或不該和潋潋同睡,讓或不讓潋潋留下同睡。
她自己一個睡,或和潋潋睡。早已忘了第三種可能。
黃明宇拉拉她衣袖,仿佛在撒嬌。沈嫣心下一松,對自己失笑,怎麼沒想到呢,肯定是書房睡不舒服了。“怎麼了?書房怎麼了?”
黃明宇拉她到床邊坐下,又擡頭看了阿堇一眼。阿堇走了半天,這才剛磨到門口。沈嫣叫住她,“阿堇,我們也沒什麼事,你先回去睡吧。明宇晚上要什麼我給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