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麼?”
“選錯了,你一生就這樣毀了。”
“你覺得這叫毀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對不起。我隻是怕,怕你選錯了。”
“我不認為我有得選。所以你還蠻厲害的,林大小姐,”予熹微笑道,“選了這麼久。”
林淵的睫毛在黑暗中微顫了顫,她第一次看見予熹這樣冷的笑。
予熹平了平氣,“淵淵,我不能再拖了。你敢,我們就賭一把;你不想,我不纏你,我收拾一下回北月去。”
林淵腦子裡一團亂。她想告訴予熹,她們以後,不會越來越好的,隻會越來越難。林淵離了林府,什麼都不是。青玉有一張身契,燒了就自由了。而林淵一生都隻能是林府的大小姐,這裡不會放棄她,這裡也不會放過她。她有太多不可抛棄的有形的、無形的東西。這些所有,給她戴上一把無價的金玉如意長命鎖,然而長命鎖也是鎖。
可是,她真的能放予熹回北月嗎?也許林淵之所以能考慮,能遲疑,不是因為怕傷害予熹,隻不過是因為予熹給足了耐心,容許她不敢,等着她找足借口,支撐自己跨過對未來的恐懼。
予熹如果真的要轉身,林淵不可能真的放她走。
林淵沉了沉氣,可她得先想好日後……日後,如果她和予熹的事被發現了,林淵自己不難解決,找個門不當戶不對的下嫁便是。不一定想娶她林淵,但一定想攀上林府的,大有人在。但予熹……南泰的琴師說得對,予熹需要錢。
莊子、地契、房産、鋪租,要遠離盛京的。北月置一些,南泰置一些,若是予熹本家不容她,也許她能到南泰去,那是個隻認錢的地方,正好。南邊軍裡可信的兄弟不少,但畢竟都是漢子,不方便,還得有人跟着她,也許真得求求青玉,别人都不能放心。
錢,不能是刻着林淵名字的錢,要洗幹淨再轉出去。給予熹備下足夠的錢,但不能太多,多了惹人伐,一生安穩無憂便夠了。她們這些人都是沒有獨立謀生能力的,她們一生所學,是幼時做個“貴女”、長大做個“賢妻”、餘生做個“慈母”。做個好女人,是她們唯一僅有的謀生手段。予熹跟了她,等于走上了條不歸路,她在盡頭能給予熹鋪多長的路,就要鋪多長的路。
可就算她備得再全,那是予熹的一生啊。她們能一起多久,一個月?一年?即便是十年,值嗎?
林淵垂眸,幽幽歎了一聲,“你回北月,就回去嫁人了是嗎?”
“我心裡有人了,還嫁什麼人,對得起人家嗎。”
林淵低着頭,握着予熹的手。是不是,已經毀了?她再遲疑,也來不及了。所以安心了嗎林淵,不是你害了人家,你遲疑過,但予熹早已沒了退路。這樣的借口夠了嗎?
她怨了多少年,她恨了多少年,為這世間沒有自由,為這世間容不下她的愛。但當自由和愛擺在她面前,原來她不敢接過來。她怎麼配有自由,她怎麼配說愛。
林淵閉了閉眼,“我想,我們可以說我認你做義妹,幫你在這裡找人家,讓你長久留下來。在盛京給你置個院子,你父母如果來看,你也可以搬過去做個樣子。要是以後嫌林府人多眼雜,我們幹脆去小院子住。你得有個貼身丫鬟,最好有點身手的。以後的事,要盡早備下,你有沒有去過南泰,我想給你…”
“林淵。”
林淵掀起眼簾,胸口微微起伏着。予熹伸手摸摸她的臉,“别慌,我們不一定要在一起。”
林淵心裡一陣絞痛,垂下眼睛,“…我怕你後悔。”
“你會後悔嗎?”
“我已經後悔了。”
予熹笑了笑,扭頭掀起窗簾。外面漫天細碎的閃亮光點,她伸出手去,接回來一手濕潤的涼意。下雨了?她的手忽然被拉了一下,予熹回過頭來,唇上貼上來一抹溫柔的濕潤,和窗外的雨絲一樣,可是這是暖的。
“别走,”林淵貼着她的唇,聲音帶着顫,“你是北月人,說了一生隻能愛一個的。”
予熹輕咬她一下,“對,所以如果那個人對不起我,我殺了她。”
林淵被咬着的唇扯開一抹笑,眼裡水光閃耀,“好。”
予熹的唇如同一個入口,林淵以唇舌摸索着,小心翼翼前進。她曾幻想過無數次的桃源,以為一生都不會走到的幸福之地,真正對她敞開時,原來這樣讓人恐懼。因為才踏入第一步,她已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如同墜落深淵。
十指交握,互相依扶。才發現,原來她和她,兩個人都在抖着。
***
溫柔鄉裡,就算本沒花的,也禁不住冬日的炭火細細來溫,硬是要生出一朵來,不能辜負了一室暖意。
就在林大小姐在極樂地獄裡永劫輪回的同時,她妹妹卻在平和繁華的人間溫柔鄉裡悠哉悠哉。林潋趴在沈嫣房間窗旁的涼榻矮幾上,拿着個錐子給手上一根細竹子鑽洞。面前的榻上清水養着一瓶臘梅,稀疏幾點紅梅怒放,都是被屋子裡那過盛的炭火逼的,就像林潋額邊那顆小小的淡紅痘痘。
林潋怕熱,所以長期開一絲窗縫,坐在窗旁透氣。沈嫣倚着床頭,身邊燒着個炭爐,懷裡捧着個手爐,低頭一幅幅地翻媞娜送來的刺繡花樣。
林潋眼睛有點累了,探頭去看窗外,“诶?好像下雪了。”沈嫣擡起頭來,見林潋推開一點窗戶,單起一隻眼睛好奇地往外瞧,“也可能是下雨。”
“潋潋,你那根竹子是要做什麼,都搞一晚上了。”
林潋笑道,“做一個小笛子,你剛才吸冰梨水卡住了,含着它嗡嗡的講話,好好笑哦。”沈嫣放下刺繡,走過去看,是一根長竹子上插着另一根短竹子,一端用蟬翼紗羅擋住。
沈嫣說,“你還沒鑽指孔呢。”
“我在試,看看它是不是能不要指孔。”
沈嫣笑道,“傻子,不要指孔怎麼控制音調,你就隻吹一個音?”
“你剛剛卡住的時候,說話也有音的呀。”林潋把紗羅貼穩了,小竹管放嘴裡抿着,眼睛大大地盯着沈嫣,含糊不清地嗚嗚哼唱了幾聲。沈嫣皺着眉笑,“像在水底唱歌。”
“但是确實有調!”林潋興奮地拿過尺子量着竹子,“隻是震動的位置不對,明天查書看看平常的笛子是什麼原理。”
沈嫣把下巴貼在她肩上,越過她去看那不成調的小竹笛,“吹笛子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做這個。”
“這個容易吹呀。笛子要學指法,又要控制出氣,不是人人都學得來的。”
“你是不是會笛子?”
“會一點,”林潋朝沈嫣一笑,鼓起兩球臉蛋,“我自學的~”
沈嫣抿嘴一笑,“哦,真棒。你都會笛子了,還弄這個?”
“弄給其他人,那他們不用學笛子都能自娛自樂了。弄好了送你一個!”
“謝謝啊,”沈嫣笑道,“你給它取個名字吧,叫什麼好呢?别叫沈嫣笛呀,我不想這樣名留千古。”
林潋把調過出氣孔位置的竹子咬在嘴裡,“卡住笛?”
沈嫣皺着臉,“好難聽。”
林潋含着竹管輕輕哼幾句,沈嫣不禁一笑,“歪掉的蝶戀花?”
“你看,是不是聽出來調了!”林潋高興道,“你猜猜我剛才唱的哪一首詞?”
“你還唱了詞?”沈嫣想了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這麼悲,今天冬節啊。”
蝶戀花這調子就挺悲的,還能有什麼不悲的詞?沈嫣搖搖頭,“不知道了。”
林潋輕聲唱,“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你唱曲兒原來挺好聽的。”
林潋笑了笑。
沈嫣說,“但還是很悲呀,多情被一牆隔開,牆裡佳人連牆外曾有過人都不知道。”
“但牆裡人笑過,牆外人愛過,這有什麼可悲的。”林潋把竹管放回唇間含着,嗚嗚又吹起一阕蝶戀花。調聲參差不穩,幽婉而可笑。
沈嫣的目光落在房間對過的梳妝台上,那裡架着一面林淵送她的古銅鏡,背面就刻着一隻蝴蝶,孤單地獨自戀着一朵花。林淵也曾說過,蝴蝶能長久陪着自己珍惜的花,便是最好的歸宿了。孤不孤單,都不算悲哀。
而六王府,便是她和潋潋的歸宿了。她們是蝶戀花也好,并蒂花也罷,終歸會在這裡相伴終老的。就算潋潋在牆内,她在牆外,她總知道牆的那邊,潋潋是在的。還有什麼可悲哀,可不安的呢?
沈嫣扭頭看着窗外,“你想出去看雪嗎?”
林潋立刻放下竹管,“你想去嗎?怕不怕冷?”
沈嫣狡黠一笑,“趁着阿堇去曼霓那兒送冬節禮…”
林潋立刻彈起來,風一般抽過來一件大毛披風,裹到沈嫣身上,“來來來!”
屋門咿呀打開,沒有預想中的寒風卷入。月色如霜,良夜安甯,空中雪花閃着點點微光落下。對面的黃明宇也剛從書房裡出來,和林潋兩個人隔着院子,一起遞出手去,接來雪花在掌心裡細細地看。
“真的下雪了小賈!”林潋沖着院子大喊。
“是不是我澤王兄又生孩子了!”黃明宇哈哈哈。
林潋翻了個白眼,轉身摟着沈嫣捂着她的手,“你手爐呢?”
“抱着了。”
“怎麼手還這麼冰啊,要不進去吧。”
“阿堇還沒回來呢。”
林潋笑着把她的披風攏緊了些,披風連人一起抱着,軟乎乎的香香阿嫣!林潋牢牢捂住她的手,“行,等一下阿堇姑奶奶回來,我頂了!就說是我要出來玩。”
“那她今晚要趕你回房睡了。”
“啊?”林潋臉色一變,“那還是算了,你乖乖挨頓罵吧。”
“林潋!”
“哈哈哈哈哈~”
沈嫣雙手被她捂着,氣得拿凍冰的臉去冰她脖子。
黃明宇隔着院子遙遙望去,王妃屋前的燈籠搖曳着,他的一對妻妾在屋檐下,背了光,看不真切。但她們打鬧着,阿嫣在笑,潋姐也在笑。黃明宇第一次如此由衷地感激,幸好有潋姐,在阿嫣身旁。
海棠抱着件披風出來,“王爺,披上吧。”
黃明宇接過披風,一揚而起,披到海棠身上。
海棠連忙要脫下來,“不是,奴婢不冷…”
“披着。”黃明宇轉身大喊,“潋姐!明天一起堆雪人!”
“一、晚、雪、不、夠!”林潋喊。
“夠的!”黃明宇想了想,“叫澤王兄…”
“生、孩、子!”
兩邊一起無端大笑起來,林潋笑得彎了腰,一副快斷氣的模樣。沈嫣翻着白眼去扶她,拍拍背給她順氣,“幼稚鬼。”
林潋翻身摟着沈嫣,埋在她脖子旁,哈哈哈哈笑着,噗哧噗哧噴着燙人的白霧氣,毫無理由的快樂。
冬節,據說是一年晝最短、夜最長的一天。日頭早早下了山,大地無盡漆黑。
然而,也許有些光,有些暖,是在夜裡才會出現的。比如六王府冬苑的一庭院搖曳的燈籠,映照在王爺和他一雙妻妾的臉上,大家一臉喜氣洋洋的紅彤彤;比如阿嫣房裡長伴林潋的小夜燈,那晚一直亮到半夜,屋裡傳來兩個女孩子細細的說話聲;又比如夜半寂靜時,林潋的手伸到沈嫣被窩裡,摸摸索索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涼,捂在自己手心裡。
大雪覆地,月色溫柔。冬節,是最暖的。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