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月亮,二月亮,兄長起來學木匠,娘親起來紮鞋底,嫂嫂起來蒸糯米,娃娃聞到糯米香,打起鑼鼓接姑娘……”
阿婆音色清揚,雲洇漸漸陷入了夢鄉,在夢中,一位身着常服卻天姿國色的婦人坐在了花園中的秋千上,見了雲洇,笑着招呼她來玩。
這是,誰?好熟悉……
雲洇渾渾噩噩過去,輕車熟路地趴在了她膝上,像是做過千遍萬遍般。
那婦人亦是潭州人,輕柔地撫過雲洇秀發,亦唱起了同樣一首歌謠。
“姑娘高,耍剪刀,姑娘矮,耍螃蟹,螃蟹上了坡,姑娘還在河裡摸,螃蟹上了坎,姑娘還在河裡喊,螃蟹爬進屋,姑娘還在河裡哭
……”
她嗓音溫柔而細膩,身上熟悉的香味令雲洇沉醉,仿佛要在夢中再次睡去。
半夢半醒中,她迷迷糊糊,喃喃道:“娘親,是你嗎?”
“是啊,好久未見,小洇兒都長這麼大了……”
那聲音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空靈朦胧,聽不真切。
鄭舜華俯下腰,将女兒攏進她懷中,悠悠道:“娘親這次,是來接青兒。”
“青姨?你要接她去哪?”雲洇腦子遲鈍,不知曉自己在問些什麼。
“去娘親那……”
“娘親那?”
“嗯。”
娘親拍着她的背,很舒服,雲洇支撐着不閉上的眼,漸漸阖了起來。
她見本來離她近在咫尺的娘親,逐漸變成了一個光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在某個地方,與另一個光點彙合,一閃一閃,似乎在向她招手。
閉上眼的刹那,她聽見兩道溫暖又遙遠的聲音一齊對她說:“晚安,我們的小公主。”
聽着雲洇平穩的呼吸,王青将薄毯均勻給了她,本想将人抱進屋中,卻以失敗告終。
她現在,連洇兒都抱不動了。
閉眼深吸口氣,王青卸去支撐着自己的一股力。
倒映在院子中的影子,登時佝偻起來,再看王青臉時,她每一寸皺紋已變得灰暗。
慢慢踱進屋中,她抱出被子給雲洇蓋上,确認她不會受凍後,眷戀地看了她一眼,在熟睡少女的額間印下一個吻,輕輕道了句晚安,終是步履蹒跚地走出了門。
門被鎖上時,在靜谧的夜中發出輕微的“咔嗒”聲,明月拉長了王青的影子,她身無一物,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去她為自己選定的歸程。
夜晚的西山被漫天的楓樹遮天蔽日,無光無影,獨一人提燈而上,步伐緩慢又堅定地鄭家二老的墳墓而去。
月色下雙墓泛着冷白熒光,王青吃力地爬上空地,不知過了幾時,終于觸碰到冰冷的墓碑。
她最後一次清理了墓周圍的雜草,再一次于墓前跪了下來,聲音虛弱而蒼涼:“王青出生失恃,幼時失怙,幸得老爺夫人垂憐,名為家奴,實做親女,不勝感激。如今身之将死,王青視二老為家,懇求再次垂憐,允許王青在此,以西山為墓,安然赴死。”
話音落,一縷微風拂上王青蒼老臉頰,雖帶涼意卻溫和細膩,她渾濁的眼中流出兩行熱淚,朝墳墓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多謝二老!”
餘下的力氣不足以再支撐她站起,王青極其緩慢地爬至山頭,喉嚨裡像卡了個老風箱,不斷發出“嗬嗬嗬”的沉重喘息聲,已用盡了所有力氣。
她朝山頭下看去,漆黑一片,像是黃泉的入口。
自醒來後,便一日日變得沉重的軀幹,于此時此刻,終于徹底壓垮了王青。随着身體各個部位一一失去知覺,王青覺得自己的靈魂正變得同羽毛一樣輕,緩慢脫離已幾乎死去的身體而去。
不知旁人如何,臨死之際,她感到輕松又恐懼。
輕松于自己終于從這命運多舛的一生中解脫,又恐懼于自己用血肉所澆灌的姑娘在她走後,命運不知何去何從。
自己親自加的安眠藥,等洇兒發現她離世,便是明日午後了……
她定會怨自己騙了她吧,可也是,實在沒有辦法。
難道親眼見了娘親死去還不夠,還要眼睜睜看着她去死麼?
真希望,能晚點死啊……
她還想親眼見洇兒及笄,親自跟着她去望京,再去見那孩子一面……
這想法隻是一瞬,就被黑黝黝的夜徹底吞沒。
沉睡的西山中,在某一處,兀得下了場雨,那雨濺到楓葉上,又順着脈路滴了下來。
林中鳥雀被驚得飛起,沒過多久,就恢複了平靜。
——不甚圓滿的明月依舊高懸在夜空,剛剛那場雨仿佛是個插曲,無一人驚醒,無一人注意,就像無事發生過。
隻有那緊緊相依的雙墓前,有風嗚嗚地吹着,為世間一位叫王青的可憐女子垂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