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斐翻到最後一頁,看見聖上朱批:“虎父無犬子。”
何其諷刺。
偏偏趙廓還道:“姓明的壓過我們趙家三代人,如今我兒終于扳回一城!隻可惜明世禮不在京城,唉,錦衣夜行啊……”
趙斐長久的沉默,終于讓趙廓意識到不對勁。
“這是你的策論,” 趙廓臉色一僵,跨步到他身側,指着那篇策論,沉聲問:“是你的策略,是吧?”
“不是。”
“是誰的?” 趙廓大概猜到答案,問得咬牙切齒。
“明桂枝的。”
——“啪!”
趙廓猛地給他一個耳光。
“廢物!”
趙斐臉頰辣得似火燒,原本的不甘在此刻盡化作委屈,他擡眼讪道:“聖上倒是沒有錯批,‘虎父無犬子’。”
“你!孽障!” 趙廓氣得怒目圓瞪,反手又扇了他兩巴掌,還不夠解氣,于是一把奪過那策論,起手就要撕開。
“聖上禦筆!” 趙斐急忙阻止。
趙廓冷哼一聲,抽走最後一頁,正要繼續撕掉剩餘的。
然而他目光掠過那屈鐵斷金的字,遽然罷手。
幾頁紙側過來側過去,看了又看。
“字,是好字,”
趙廓歎氣再複歎氣,終是道:“縱使它出自仇人之子,也還是好字。”
……
思緒漸回到眼前。
連仇人都由衷賞識的好書法,“他”或許再也寫不了。
他本該高興。
畢竟,“他”是仇人之子。
卻為何……
趙斐長長呼一口氣,似要把當初咽下的酸苦滋味都呻出來。
偏偏,偏偏。
日積月累,酸苦早已化作若有若無的辛澀,融入他每一絲脈搏氣息。
……
馬車接連辘辘駛過,樹上的黑鴉被驚到,倏地轉頭,“嘎”地一聲,趙斐回過神來,發現車馬已緩緩抵達客棧。
四下尚略顯荒涼,除了客棧,隻零零落落有幾間村舍。
太陽西斜,四下有汪汪犬吠聲,客棧的方向也隐隐有人聲。
随扈先行一步,打點住店的事宜。
——“允書兄!”
趙斐皺眉轉頭,隻見明桂枝背着兩大包行囊,氣喘籲籲地追趕上來。
他心頭泛過一絲恻隐——明家大少爺身嬌肉貴,“他”何曾親自背負行囊?
明桂枝是天之驕子。
有才華,有意氣。
“他”應當在金銮殿上舌戰群儒。
在禦書房揮毫潑墨。
又或者在瓊玉樓觥籌交錯。
在重檐門前披紅挂彩、騎馬遊街。
而不是如喪家犬一般飄泊。
趙斐終究愛才,于心不忍。
“我派個仆役給你。”他歎氣。
“為何?”對方惑然。
“繁雜瑣事,總要有人代勞。”
“小事而已,我能處理。”
“家生子是死契,不遣放也無妨。” 趙斐又道。
今日上午,他們一行人去到明府之時,明桂枝早已把所有仆役遣散,無論生契、死契都一并發還。
隻“他”孤身一人随大隊出發。
二人一時無話。
俄而,明桂枝長長歎息,答他道:“我家如今的情形,保不準明天一道聖旨下來,便要抄家問斬,何必牽連他人。”
趙斐擡眼看“他”。
“允書兄,今日讓你為史三題字,是我不對,”明桂枝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一雙清亮的眼睛坦坦蕩蕩:“這裡是我部分積蓄,但要勞煩你派人追回史三,贖你墨寶。”
“不必了。” 趙斐斷然道。
明桂枝以為他還在生氣,耐着性子道:“從前在書院裡,若在下曾有得罪,還望允書兄見諒我少不更事。”
趙斐側目望向昏暗的曠野,一時目光沉沉。
明桂枝有什麼得罪自己呢?
“他”隻不過每件事都比他做得好。
每一件他自以為擅長的事。
在豫東書院六年黯淡無光的日子,滿身傷痕累累,都是拜“他”所賜。
可是……
明桂枝有什麼錯?
趙斐雙手下意識揪緊衣袖,衣紋被揪得糾結難分。
一如他的心緒。
最終,他下意識咧了咧嘴,自嘲道:“你甚至都不記得我,又何談得罪?”
說罷,逃離似的往客棧方向去。
明桂枝挑了挑眉。
——趙斐不驚訝自己不認得他。
所以……原身與他不熟?
這就好辦了!
……
随着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消失在天邊,明桂枝亦來到這名喚“雲來”的小棧。
她腳步不算沉,木質門檻卻發出吱呀聲,想來是有些年份了。
客棧一樓擺了四五套方桌,坐着三五旅人,相互閑談,略有幾分喧嚣,二樓應是客房。
店裡雖簡陋,但收拾得尚算整潔。
明桂枝卸下行囊,才坐下,便見那黑瘦的少年家丁端來一托茶盞:“大人,出了些許差謬,請稍候片刻。”
“發生何事?”
“碰巧有一隊赴京的人馬,定下所有甲等廂房。我家管事正與之交涉,看能否出讓兩間甲等廂房。”
明桂枝抿了一口茶:“勞煩你告知管事,我住乙等廂房無妨。”
黑瘦少年又是一怔,轉瞬點頭領命。
“等等,”明桂枝看他做事幹練,好奇問:“怎麼稱呼?”
“大人喚小的‘侍墨’便可。” 侍墨拱了拱手,便往掌櫃廳房去。
侍墨,文人取的名字,是趙斐所謂的“家生子”吧。
明桂枝猜度。
忽聽得鄰桌閑談道:“喂,你聽說明家的事嗎?”
——“當然,全京城都在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