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桂枝本不願卷入紛争。
隻是心有無限感觸,難以釋懷。
她父親總覺得明松枝研究的明史、一條鞭法無用。
那是一種對她、對弟弟都深深的不以為然。
仿佛他們姐弟倆各自的成就皆一無是處。
兒女所有努力與熱愛,在父親的利益面前全不值一提。
在這個父親無法觸及的時空,她想放肆一回,為弟弟的堅持正名。
白發老者側首看向明桂枝,眸中閃過波瀾。
他擡眉,示意“他”繼續。
“銀稅法初衷甚好,欲簡化稅制,減負于民。”明桂枝語調平靜,卻字字珠玑:“但若執行不力,恐成擾民之舉。”
名喚“仲安”的青年臉色更沉:“你有何憑證,竟說銀稅法擾民?”
“其一,難保有額外增派之擾。銀稅法雖簡化稅制,但并未能完全消除雜役之害。假如府、縣在銀稅法之外另行增加徭役賦稅,必然導緻百姓負擔加重。”
瘦削老者不解:“銀稅法已經規定田賦、徭役的額數,如何還能有增派?”
“假如,” 明桂枝笃定道:“某府某縣以銀稅法未載的事項為由,如補路、築牆等,百姓不得不在農忙時節放下鋤頭,去完成這些額外勞役呢?”
她直視白發老者。
“再假如,這些府縣這邊廂巧立名目強征民夫,那邊廂又以銀稅法為由,向朝廷報賬,中飽自肥呢?山高皇帝遠,朝廷如何規避?”
白發老者手指不緊不慢敲打着桌面,發出清脆“笃笃”聲,與客棧内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
“少年”聲音清冽如泉:“其二,便是銀貴谷賤之苦。官方兩稅收的是白銀,而百姓手中多的是谷物。每逢交稅之時,谷賤銀貴,農戶不得不将辛苦耕種的糧食折算成銀子,這便給了那些唯利是圖之人可乘之機。”
“仲安”聞言一凜,幾番欲言又止,表情漸從憤怒轉為困惑。
明桂枝繼續道:“假如,有人趁機擡高銀價,壓低糧價,使得農民手中的糧食不值錢,而稅銀卻越來越沉重。如此一來,農民的血汗,便在這銀谷之間的折算中,被無形地剝削了。”
白發老者側耳細聽,眼睛緊緊盯着桌上的燭火看。
他指端敲打桌面的聲音越來越快。
和應燭火忽明忽暗的節奏。
瘦削老者和白胖中年一臉震驚,他倆原本隻是随口抱怨、争吵,卻卻沒想到這背後的利益牽扯如此複雜。
二人看向明桂枝,多了幾分敬意。
“其三,” 明桂枝深吸一口氣:“便是地域差異。銀稅法一視同仁,卻忽略了南北水土之别、貧富之差。北方旱地與南方水田,其産出迥異,一概以銀納稅,豈不令農民苦不堪言?”
話音未落,敲擊桌面之聲忽地止住。
白發老者不語。
過良久,他說:“确實,北方以糧為重,南方以商為先,若不因地制宜,便會加劇地域矛盾,損害農民利益。”
說罷,他斂目看明桂枝。
“你說的其一、其二、其三,” 白發老者聲音沉穩而有力,語氣既曆經滄桑的概歎,也有對世事洞察的自信從容:“這些隐患,老夫在主政一方之時,未嘗沒有思慮。然朝中比老夫睿智、幹練者大有人在,集思廣益,定必一一有解決之法。”
他目光似一支箭射來。
明桂枝覺得老者眼神中閃過一絲挑釁。
或者,是對後輩的期待,
又或者,是一場智慧較量的邀請。
她重新整理思緒:“銀稅法雖利國便民,卻變相确立了白銀的官币地位。然而,大甯并不盛産白銀,如此一來,豈不是将鑄币之權拱手讓人?”
這話話如同湖面漣漪,讓人思緒一圈圈擴散。
白發老者眸中有光。
仿佛在暗夜發現一顆耀眼的星。
他颔首,語氣蘊含難以掩飾的賞識:“不錯,倭國白銀豐富,但銀稅之權衡,自當将倭國白銀納入考量。如此一來,銀稅法還能促進與倭國的貿易往來。”
明桂枝不說話。
窗外,月色漸黯。
燭火在風中搖曳,閃爍迷離微光。
時間仿佛凝固。
良久,明桂枝的聲音在寂靜的客棧中響起。
如一把出鞘的劍。
“若我說,世上有一處地方,其白銀之豐,至少十倍于倭國,又當如何?”
利劍切割了話題。
氣氛再次冷凝。
白發老者眼角微顫,不眨一瞬看着明桂枝,似乎在懷疑自己的耳朵。
他嘴角微蹙,須臾,發出嗤嗤笑聲。
這笑聲并不狂放。
像是聽了個志怪靈異的荒誕故事。
他頭微微後仰,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眸裡沒有怒氣。
隻有淡淡的輕蔑。
明桂枝平靜如水。
她早預料到對方如此反應。
她的思緒穿透客棧的喧嚣,落在曆史的長河中。
若一條鞭法将成現實,那麼這個時代的經濟脈絡,已走到了與明朝中期相稱的位置。
隻但是,這個未曾在原本時空出現過的時代,究竟與她所知的曆史相差多遠?
大航海時代的波瀾是否也在此世界翻湧?
現在,正是揭開這層迷霧的良機。
她的聲音平靜而堅定:“老人家,您方才說曾主政一方,晚生鬥膽探問,您
履任之地是否沿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