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聲陸續響起,攻守逆勢。
護衛們縱訓練有素,但埋伏太突然,難免措手不及,隻得在混亂中勉強集結,與賊人殊死搏鬥。
刀光劍影在濃煙與火光中閃爍。
喊殺聲、慘叫聲交織,奏響一曲死亡的樂章。
趙斐身手敏捷,染血的長劍在他手中揮舞得密不透風。
他目光始終緊緊鎖定明桂枝,每一個動作都隻為護“他”周全。
一道道緻命刀劍襲來,被他精準地擋下,或是巧妙地避開。
他的衣衫被劃破,幾處傷口滲出的鮮血,在綢緞面料上暈染開來,如潑墨紅梅。
歹徒攻勢猛烈,趙斐和明桂枝漸漸被逼到船舷處。
熊熊大火阻斷退路。
身後是波濤洶湧的江水,面前是如狼似虎的敵人。
趙斐微微蹙眉,與明桂枝交換眼神。
明桂枝瞬間會意:“我會遊泳。”
趙斐不再猶豫。
他猛地伸出手,将明桂枝朝着水裡推去。
“撲通” 一聲,明桂枝的身影瞬間沒入水中。
緊接着,趙斐也縱身一躍,如同一尾靈動的魚,紮進波濤之中。
冰冷刺骨的海水裡,二人對視一眼,默契地朝着岸邊方向拼命遊去。
冰冷的海水拍打臉龐,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鹹澀海水嗆入喉嚨。
身後,火船漸漸沉沒。
爆炸聲、喊殺聲慢慢遠去。
遊了許久,兩人體力漸漸不支,手臂和雙腿灌了鉛地沉重。
然而海岸線隐隐約約,在夜色中幾近不可見。
突然,趙斐腳下一緊,被什麼東西纏住。
他奮力掙紮,越掙紮纏得越緊,隻得大力拍打水面。
明桂枝聞聲往回遊到他旁邊。
“撐着!”
她毫不猶豫潛入水中,原來是一根舊船繩纏住他。
水下,她的眼睛被海水刺痛,好幾次浮沉,那船繩卻故意作對,死死纏在趙斐腳上,怎麼也解不開。
趙斐眼睜睜看着明桂枝一次次沒入冰冷刺骨的水裡,身影在幽暗中若隐若現,每一次浮上水面,都帶着徒勞。
他的心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住。
絕望比潮水洶湧,一波又一波漫襲。
他不想死。
他不過才十八歲。
人生的畫卷剛剛展開,絢麗的色彩初現端倪,才剛剛高中榜眼。
宏偉的抱負、遠大的理想,像璀璨星辰般在他腦海中閃爍。
如今,卻被這要命的船繩束縛,所有夢想都搖搖欲墜,随時化作泡影。
“我救過你,你不能不救我!”
趙斐沖着明桂枝大喊。
可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不疊。
他比誰都清楚,趙、明兩家之間三代仇怨,猶如無法逾越的鴻溝,橫亘在他們中間。
朝堂的明争暗鬥,父輩們提及對方時的咬牙切齒,皆曆曆在目。
更況且,剛剛那賊人口口聲聲說是裕王指使。
自己的嫡親姑丈,要置“他”于死地。
如此一來,明桂枝就算見死不救,亦不會良心不安。
冰冷的波濤将他最後的一絲希望拍散。
月光一下下被雲吃掉。
鹹澀的海水灌進鼻腔,像他十歲那年的雪粒子,密密匝匝往領口裡鑽。
——“讀書比不過就算了,你連射箭都輸給姓明的!”
父親的聲音混着浪頭砸來。
那年臘月,校場積雪三尺,明桂枝的紅鬥篷在箭靶前晃啊晃,如一團燒着的火。
他搭箭的手抖得厲害,翎羽擦過耳尖時,恍惚聽見父親從牙縫裡擠出的冷笑:“廢物!”
箭,射在三圈之外。
氣泡咕嘟咕嘟往上竄,仿佛那年雪地裡呵出的白氣。
明桂枝的箭簇正中靶心時,校場喝彩聲驚飛了老槐樹上的寒鴉。
他記得自己摳着凍僵的指頭,雪水順着褲管往靴筒裡滲——竟不如現下河水暖和。
身體愈發沉重。
船繩越掙越緊,十足父親那條浸過桐油的馬鞭,專往腳踝舊傷上勒。
當時他蜷在祠堂青磚地上,父親把斷成兩截的箭镞砸過來:“怎麼不把自己射個對穿?死了倒幹淨!”
碎木屑紮進他掌心,血珠滴在《趙氏家訓》上,把“克己複禮”四個字暈染成一朵紅牡丹。
——“你怎麼不去死!”
父親的鹿皮靴尖碾過碎箭杆,嘎吱聲混着浪聲在耳膜上鑿洞。
趙斐忽然想笑,喉頭卻灌進河水。
這些年,懸在他頭上的利劍,原來并非明桂枝的筆與箭,而是父親的一聲聲“廢物”。
指尖忽然觸到片粗粝。
恍惚間,是那年祠堂青磚縫的苔藓。
“嘩啦!”
月光破雲而出。
趙斐瞪着眼看那圈光暈,活似學堂裡明桂枝案頭的哥窯筆洗。
水面上忽地炸開一團黑影,“他”紮猛子的姿勢,比當年射箭還利索。
腳踝猛地一松。
趙斐嗆着水浮上來時,正看見明桂枝濕漉漉的後頸——那裡綴着粒朱砂痣,被海水泡得發亮,紅得像雪地裡那支紮進靶心的箭簇。
這抹紅色,曾烙得他眼底生疼,此刻卻成了救命繩頭的紅穗子。
“咳、咳咳......”
趙斐的五指深深掐進掌心舊傷,血絲混着海水,從指縫滲出。
疼痛尖銳如父親砸來的斷箭,混沌的腦子霎時清明三分。
“謝......”
話剛滾到舌尖就被河水撞散了。
明桂枝笑了笑,不以為意:“省些力氣,繼續遊。”
趙斐也笑了。
他們對視一眼,沒有說話,默默朝着那看似遙不可及的岸邊遊去。
……
三更天。
天際寥寥星辰。
蘆葦蕩彌漫霧氣。
明桂枝癱在淺灘上喘氣,袍角纏着水草,像條剛撈上來的鲶魚。
趙斐的碧玉發冠早不知漂哪兒去,他散着濕發往沙地裡一坐,倒顯出三分少年相——若忽略臉上叫海鹽漬出的白霜。
“哈、哈啾!”
明桂枝的噴嚏驚飛了葦叢裡的夜鹭。
她哆嗦着去擰衣擺,腕骨凸起的棱角在月光下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