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壽王
雨後,三更天泛着墨灰色的微光。
燭火将燼。
檐角水珠墜了好久才落,穿過燈籠暈開的光圈,在青石闆碎成銀屑。
明桂枝的驚堂木敲得很溫柔。
茶樓裡卻靜得能聽見槐花落地的聲響。
殘雨順着瓦槽滴進銅盆。
“叮——咚——”,給她的尾音打着節拍。
——“卻說莊少棠扶着範家娘子登上望海樓,潮聲裡,天盡頭浮着一片雲帆,渺小得像沙鷗掠水。”
——“那莊郎君遠眺天際,淚灑衣襟,指節攥得白玉扇骨咯咯響。”
——“他歎道:‘唉,此去蓬山千萬重,再難聞青鳥音!今日與基督山伯爵一别,萬裡關山遠,真不知何日再會見!’”
恰此時,梁柱忽然簌簌震落陳年積灰,原是賣魚聽得入神,竹簍磕在條凳上。
天井旁的貨郎渾然不覺手裡油紙包松了結,五香蠶豆一顆顆往青磚縫蹦。
綢緞莊王掌櫃的瑪瑙扳指早褪到指根,掌心硌出紅印猶不自知。
“範娘子拾起案頭灑金箋。” 明桂枝輕敲梨木折扇,是鄭員外借給“他”的,用來當作竹闆和拍子。
——“墨色小楷映着海天霞光,正是那基督山伯爵留的告别書……”
她将折扇一刷開,掠過将熄的燭火,忽明忽暗,更添凄凄别意:“範娘子道:‘郎君何用茫然失措,正如伯爵所言:天之涯,地之角,知己常在心;既相逢,且珍重,總有再會時!’”
臨窗的老學究的茶碗在《宣武舊事》上洇出個渾圓蓋章,銀須挂着的淚珠映着殘燭。
旁邊的賣油郎把油壺抱在膝頭,油漬斑斑的手指無意識搓着眼角。
斜對角戴絨花的婦人捏着半塊芋脆酥,擡手拭淚,酥皮屑灑落海棠紅裙裾。
——“笃!笃——笃——”
打更聲恰在此時漫過門檻。
裹着夜風的槐花瓣飄入窗内,像極故事裡沙鷗羽尖抖落的浪沫。
滿堂人被打更聲驚破夢境。
銅壺嘴倒茶的水線倏然斷掉。
跑堂的肩頭水巾滑落半截,正巧接住幾滴從天井檐瓦滑落的殘雨。
停雲樓賬房先生腰間的荷包忽地散了口,碎銀角子滾到青磚地上叮鈴作響,倒似給明桂枝遞了串急闆。
“這便收梢了?” 絨花婦人紅着眼問。
老學究顫巍巍擦過眼角:“公子,哪有結尾停在分别處的?再說,再說!”
“老秀才,你說得真對!”
鄭員外往袖籠、錢囊翻了又翻,湊出好幾章銀票,往茶案一拍:“小公子,這裡有零有整,合共三百四十二兩,你再接着說,接着說!若你嫌不夠的話,我立馬遣人往府裡再拿!”
“啊,對,對對!” 賣油郎往懷裡掏出兩串油粼粼的銅貫:“我也湊點!”
賣魚漢子遞來的銅錢粘着魚鱗。
絨花婦人解下耳垂的丁香樣式金墜子。
綢緞莊掌櫃将瑪瑙扳指褪下,在案頭磕出青玉磬般的清響:“來,算上我這個,京城買的老物件,當出去也值三、五十兩!”
衆人你三兩、我五貫的,銅串子、碎銀子堆得把明桂枝都要埋住。
滿瀉的銅錢、碎銀在青磚上蹦得老高,驚得黃狗從茶案下蹿出,尾巴“嘩”聲掃落一地瓜子殼。
明桂枝笑着搖頭:“諸位,抱歉,抱歉!故事确實到此為止了。”
方靖的松花色衣袖被他自己揉成腌菜色。
——“哎!不差我一個,我也求你!”
他抽抽搭搭擤了把鼻涕:“前年驚蟄,我娘親臨終前都要攥着話本子,她說,聽不全‘沉珠記’,奈何橋都不過......”
說到動情處,他把茶湯當酒,仰脖猛灌,嗆得滿臉通紅還要比劃:“大夥兒說得對,哪有你這樣說書的,有頭無尾算個什麼事兒?”
明桂枝忍不住反問:“哎喲,那勞駕你說道說道,這還有哪裡不圓滿?”
她掰着指頭細數:“基督山伯爵他沉冤得雪、報複仇人、伸張正義,紅顔知己相伴,還雲遊四海,人生惬意若此,夫複何求?”
“哪門子的夫複何求!”方靖嗚嗚噎噎地,也掰手指:“伯爵和那海黛姑娘還未三書六禮,沒八擡大轎,還有......”
鄭員外補充:“還有大宴親朋,一定要大排筵席!”
綢緞莊掌櫃也道:“沒錯,生兒育女,還要兒孫滿堂。”
絨花婦人捋了捋手帕:“何止,兒孫要高中狀元,要做驸馬爺!”
“驸馬爺有什麼好,全家受刁蠻公主的閑氣,按我說,娶丞相的女兒才好!”
“不不不,丞相的女兒不一定漂亮,要娶,就娶京城第一花魁……”
“你傻的嗎?娶青樓女子?”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為故事編排後續。
明桂枝捧着茶盞莞爾。
在熱茶熏騰的蒸汽裡,喧鬧仿佛飄遠,如隔着玻璃罩子看皮影戲——鄭掌櫃的折扇響,綢緞莊掌櫃衫子上的淚漬,絨花婦人帕角漏出的芝麻糖碎,都成了金色茶湯漫開的水汽。
她不禁莞爾。
若這筵席能不散,該多好。
這笑意生生撞進趙斐眼裡。
沉冤得雪、雲遊四海,就足夠圓滿?
還是要生兒育女、兒孫滿堂、高中狀元,再迎娶公主,才稱得上無憾?
他也忍不住搖頭讪笑。
刹那目光相對,二人笑意更濃。
晨光漫過茶樓雕花檻窗。
趙斐輕叩叩着茶案。
——“諸位,”他揚手,朗聲道:“今晨卯時潮水要漫過景州灣,我們船上三十箱南洋沉香可等不得。”
明桂枝連忙應和:“對,表兄你不說,我還真忘了。”
絨花婦人揪着帕子,不停往明桂枝手裡塞金珠子:“小公子,好歹讓伯爵給海黛娘子插支金步搖再走!”
鄭員外也急得直拽趙斐衣袖:“這位東家你行行好,讓小公子說完大宴親朋......”
賬房先生幫口:“說到八擡大轎也成!”
趙斐與明桂枝相識一笑,再次無奈搖頭。
……
景州碼頭。
晨霧未散盡,水面浮着層鎏金粼光。
方靖舉着貨單在跳闆前清點,緞衫被江風吹得鼓脹如帆。
顯出幾分滑稽的威風。
他每喊一聲“檀木箱莫沾水”,腰間玉佩便跟着晃。
驚得腳邊覓食的灰雀撲棱棱飛起。
趙斐和明桂枝不緊不慢走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