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很薄,虛虛籠在明桂枝缥碧色的雲緞衫子上。
垂柳枝子江水浣過似的綠,細條條拂過來。
葉尖兒沾着隔夜的霧,輕輕掃過趙斐肩頭,留下涼津津的水痕子。
“雲遊四海就圓滿了嗎?” 他忽然問。
“不然呢?” 對方反問:“八擡大轎、大宴親朋、大排筵席、生兒育女,兒孫高中狀元然後娶京城花魁?”
趙斐輕易被“他”逗笑。
頓了頓,他又追問:“總該匡扶社稷,名留青史。”
“我有失魂症,你又忘了?” 明桂枝指了指自己腦袋:“愛莫能助。”
趙斐笑笑瞟“他”一眼:“我說的唐泰斯。”
“他也和失魂症差不多,”明桂枝以手扶額,笑着搖頭:“他被人抛下五十丈閻王崖的時候,便已經死了,之後,世上隻有基督山伯爵。”
“範立亞大人有句話說得不錯,” 趙斐引用故事裡的情節:“若要找出罪魁禍首,必先找到何人能從此事中獲益。”
“哦?”
“雲遊四海也好,匡扶社稷也罷,你總要先查出是誰害你吧。”
“你有頭緒?”
趙斐想說什麼,但他點點頭,卻把話吞了回去。
明桂枝催他:“不妨直言。”
“你記得盛湛嗎?”
“不記得。”
趙斐的深幽黑眸閃過複雜光芒,直視着一臉坦然的“他”。
——“隻有他一人,能從這一連串的事裡受益。”
……
戌時,勤政殿。
燭火在蓮花盞中搖曳。
老皇帝盛绯的倒影被拖成一片潑墨,潑在蟠龍紋毯氈上,如像被陳年的血漬暈開。
枯瘦的手指敲過一疊奏折,骨節凸起處泛着蠟黃光澤。
似十足銅器被香火熏出的包漿。
“蘇州織造局的賬本,你讀過了?”
被問話的人,是新近封為壽王的皇孫盛湛。
親王赤金螭紐在他腰間烙出暗紅的痕,像團未凝結的胭脂膏子。
曆朝曆代隻有皇子能封王。
皇孫為親王,古往今來頭一遭。
破了格,便錯了輩分。
那些與他同輩的皇孫們,如今都要對着他腰間的四爪蛟紋低頭。
這本不合規,卻也是無上尊榮。
彼時,尚衣監連夜改制的朝服,金線繡的海水江崖紋蓋不住素色中衣的毛邊,活似在褪色的孝布上縫了張金箔面具。
老太監們捧着聖旨時手都在抖,仿佛托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祖宗家法滋滋作響。
盛湛垂手立在綠釉陶朱雀九支燈下。
玄色袍角綴着的金絲滾邊在光暈裡忽明忽暗,恍若蟄伏的蛇鱗。
他睫毛垂落時,在眼下投出兩彎暗色的弧,隐若似熬夜苦讀的鴉青。
——“回皇祖父,孫兒已命人抄錄三份。”
聲音像浸過冰水的玉磬,清淩淩叩在滿殿楠木梁柱間。
“單是去年進貢的雲錦一項,便有三千匹對不上數。”
“好!” 老皇帝顯然滿意:“平身吧。”
盛湛擡起眼時,燭火恰好舔亮他左頰那道淺疤——去年秋冬,圍獵時老皇帝遇弑。
隻有他奮不顧身救駕。
這是被刺客劃破的舊傷。
有功勞,亦有苦勞。
如今像白瓷盞沿磕出的細璺,襯得他嘴角笑意愈發溫潤。
老皇帝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喉間喘動聲碾碎滿室寂靜。
像撕扯一匹存放多年的杭綢。
盛湛疾步上前要攙,被老皇帝的鑲金龍頭杖抵住胸口。
那杖頭金龍雕的睚眦雙目赤紅,獠牙正抵着他心口蛟紋刺繡。
金絲線在幽光裡泛着毒蜘蛛腹部似的油亮。
“你舅舅教得你很好。” 老皇帝一邊咳,一邊喘,一邊道。
“皇祖父……”
盛贊知趣後退。
殿角更漏滴落第三枚銅珠時,盛湛眉角恰到好處顫了顫。
燭火将他的影子揉碎了投在老皇帝榻前。
像一團溫馴的黑貓偎在腳邊。
他擡眼時眸中浮着層薄薄的水光,連眼尾那點淡紅,都像是被冬夜寒風刮出來的。
“您也曾親自教過我。”
“哦?”
“孫兒六歲那年,您教導父王‘事必躬親’,孫兒也受教了。”
老皇帝咳着笑了笑:“明世禮也教你阿谀奉承?”
燭芯突然爆出朵燈花。
盛湛的睫毛在青白面皮上顫一下,像瓷器裂前幾不可聞的歎息。
他食指暗暗在袖籠裡微微蜷起,恰似被火舌舔了須子的壁虎,轉眼又舒展成恭謹的弧度。
“舅舅隻教孫兒‘君父如天’。”
盛湛唇畔浮起恰到好處的弧度。
殿外微寒的春雨撇進,如密密銀針紮他脊背,卻全隻化作喉間一聲輕咳:“倒是皇祖父賜的《帝範》十二篇,孫兒這些年總捧讀至夤夜。"
“呵,那他真教得你不錯。”
老皇帝的眼風掃過來,在盛湛皮肉間遊走。
那雙蒙着灰翳的眼珠驟然泛起鷹隼般的精光,差點将少年蛟袍下的心肺紮出蜂窩。
——“你且說說,如何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