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瑄與他猛一碰杯:“明日就讓你嬸嬸去打聽,我命她親自替你把關,定叫你娶個宜家宜室的好閨秀。”
“侄兒先謝過六叔叔。”
盛湛仰首飲盡,又綻起笑顔,左頰的疤被燭光暈成胭脂色,就像含羞似的。
雨漸大。
斜雨掠過亭角,澆熄了暖爐最後一粒火星,青煙扭成個未寫完的咒。
……
更漏聲鑽進車簾。
雨點在玄色車篷上泛着灰光。
盛湛指尖正搭在蓮花香爐的孔隙間,任龍涎香的霧霭漫過指節。
是久違的香氣呢。
若非皇祖父“格外開恩”,他豈能逾制用這香料。
嘴角忍不住泛起諷刺的角度。
輯事廠校尉魏衍膝頭擱着鸢羽刀。
刀鞘雕刻的鸢眸忽明忽暗,似是要啄破滿車濕漉漉的寂靜。
“康王真是好笑,”魏衍攥緊刀穗:“輯事廠向來高天機府一頭,何時輪到他指手畫腳?”
他肩頭的青隼補子被雨水撇成墨色,一雙翅困在金線裡。
盛湛的疤痕在燭影下泛起珠光,像嵌了顆鲛人淚。
“他輩分高,總要給長輩三分薄面。”
他淺淺笑着。
這溫潤如玉的笑,落在魏衍眼裡,叫他看出六七分故人之姿。
“輩分高,他能高得過太子?當年太子殿下整頓輯事廠規制時,他康王字都還未認全……”
話音戛然而止——盛湛食指抵在唇畔,涼意滲進未盡的話尾。
“都是為聖上分憂,對吧?”
“對,壽王說得是。” 魏衍喉結滾了滾。
車簾被風吹開縫隙,他似乎瞥見天機府的褐色蒼狼氅。
冷汗瞬間順着脊溝滑進犀帶。
——如今輯事廠剛易主,指不定聖上會派天機府的人盯梢。
魏衍心道:幸好壽王心思比他慎密。
盛湛穿的也是青隼服,金線在錦鼠灰的緞子上燒出冷焰。
他撫了撫領口繡的隼首,那利喙正對着咽喉,像詭谲的隐喻。
窗外的雨色凄凄掠過。
盛湛有種無可無不可的寂寥。
輯事廠的青隼,天機府的蒼狼,看着何其威猛。
都是老皇帝的鷹犬爪牙罷了。
……
德州,運河碼頭。
灰麻石道還滲着薄薄濕氣。
驿丞梁佑安抹了把額角的汗,駝色官衣讓霧氣潤成深褐色。
“諸位大人,用茶,請先用茶,稍安勿躁。”
梁佑安推過粗瓷茶盞,眼神不停往碼頭那邊飄。
明桂枝順着他目光看去,碼頭邊一行人在排隊換米。
三十來個百姓挨着青石駁岸排成歪斜的線,銅器碰在船釘上的叮當聲比檐角鐵馬更清脆。
穿蓑衣的老漢把銅燭台往袖口蹭了又蹭。
糧鋪夥計立在油布傘下,秤杆上的銅星子蒙着水霧。
穿夾襖的老婦解下耳墜子——那是兩枚黃銅的石榴,蒂頭還纏着褪色的紅絲線。
夥計眼皮也不擡,抓過石榴墜往笸籮裡一丢,米粒順着斜鬥淌進老婦的粗布袋,簌簌聲如流沙。
隊伍裡忽起騷動。
抱銅壺的後生踩了泥漿踉跄,壺嘴撞在石欄上迸出個豁口。
米袋已空的糧車吱呀呀調頭,車轅濺起的水花裡浮着半片黃銅角花——許是誰家祠堂門上的舊物。
方靖在檐下翻他那本劄記,喃喃道:“上月臨清縣一鬥米六十文,”
又細細記錄:“四月十四,德州一鬥米八十三文……”
趙斐抿過茶,粗瓷盞不輕不重地一擱。
梁佑安的絡腮胡顫了顫:“大人們有所不知……”
話頭倏爾折住。
窗外傳來銅器相擊聲,那幾個糧鋪夥計正往糧車裡面堆銅鍋銅勺。
明桂枝轉着梨木折扇,杏眼裡汪出三分笑:“既然我們不知,那便勞煩梁驿丞說道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