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鐵馬叮鈴一聲,林茂源後頸肥肉便跟着顫。
汗珠子順着他三重下巴往杭綢領口裡鑽,在鎖骨窩積成亮晶晶的水窪。
窗紗漏進的月光照在他鼻尖,那點油汗比前襟的和田玉扣還亮堂。
……
德州碼頭。
夜風卷走半張黴黃的平粜告示,忽高忽低貼着水面飛。
像一尾被魚鷹驚着的白鲦。
明桂枝袍角掃過拴船石,驚起幾點流螢。
她匆匆朝茶寮跑去,腰間璃翠玉珮在月色下晃出碎光。
茶寮殘棚下,趙斐端坐在歪斜的長凳上,背脊挺得比漕運司的旗杆還直。
流光白色袍袖被夜風鼓起,似張滿的帆。
他執筆的腕子穩得很,墨色遊絲般纏着蠶頭燕尾的館閣體。
“咔嚓”一聲脆響驚破沉寂。
方靖的灰緞皂靴踩碎茶寮地上的碎渣,靴底粘着半片竹節蟲翅。
國字臉上還沾着糧倉頂的蛛網。
他袖口一抖,油紙包裡的蟲屍嘩啦啦灑了一地。
月光正巧穿過雲隙,照得蟲殼泛起死魚鱗的青光。
河面忽地泛起漣漪,原是片榆錢打着旋兒落水。
三人同時望向漕船,但見十數艘黑影的桅杆交錯,在月下織成張破網的影,正正籠住糧倉外新糊的“豐”字封條。
方靖衣袖往桌上一掃,蟲屍嘩啦啦鋪成片。
一隻斷須的竹節蟲上,六條細腿在風裡微顫,似要活過來要往漕船方向爬。
“不是蝗蝻,蝗蝻頭更小,身更長。”方靖的食指戳得茶桌咚咚響,指甲縫裡的蛛絲在月光下泛銀,“那些個黑心肝的,專挑芒種前在牆根撒蟲——”
“那這些是……” 明桂枝問。
“竹節蟲的幼蟲,” 方靖捏起一枚蟲屍:“這玩意兒山東不常見,但泉州多的是。長得與蝗蝻七八成相似,就是頭長一些,身短一些。”
河風忽地轉了向。
帶着隐隐約約的陳米酸氣。
方靖氣得眼角不住抽動:“最絕的是那些說書人,碼頭、茶肆還有酒樓,哪裡人多往哪裡去,專門講《旱魃降災》的段子...”他捏着嗓子學說書腔調:“江南道三月不雨,蝗神娘娘的銮駕已過長江啰——”
尾音被夜風削了半截。
暗處傳來聲鹧鸪叫。
明桂枝紫綢袖口往遠處漕船方向一揚。
“這十數艘漕船吃水深得不正常,今日多的是沒工開的苦力,這些船主硬是不卸貨。”她從袖口掏出一把大米,沙沙倒入茶碗:“我拜托飛羽調查走訪,你們猜怎麼着?”
“全是大米?”
“嗯,全是大米。”
方靖惑然:“為何不入倉?”
明桂枝歎了一聲:“因為德州各個糧倉都堆滿大米,要等這批賣完了,那十數艘船的大米才有空位入庫。”
“直娘賊!”方靖猛地跺地:“天殺的直娘賊!他們合夥騙老百姓!告官,咱們去告官!”
河面忽地卷起陣怪風,将趙斐案頭信箋吹得嘩啦響。
“無人敢受理的。” 趙斐臉色比運河還沉:“我今日走訪鄰近的縣、鄉,各縣衙有此情況。”
“那不正好?允書,你趕緊報給巡撫。” 方靖催道。
趙斐搖頭:“那些知縣、千戶們都避而不談。”
“難道……”
“此事背後的人應該來頭不少,指不定……”
明桂枝替他說完:“指不定巡撫也參與其中。”
涼風吹過榆樹,沙沙聲裡混進漕船啟碇的悶響。
三人同時望向運河盡頭,一時無話。
風吹榆錢的聲音稍歇。
“我寫信給伯父吧,” 方靖一拍在茶桌,震得蟲屍蹦起三寸高:“驚起千尺浪也好,震醒九霄雷也罷,反正我是白身,不怕丢烏紗帽。”
明桂枝歎了口氣:“隻怕這信送不到方大人手裡。”
萬一連巡撫都參與其中,那往來的驿站一定特别關注他們幾個的信件。
“那如何是好?”
“我已拟好密折。”趙斐把茶桌上的信箋折好,眸色炯炯:“我命令飛羽三更啟程,親自送信到京師。”
“來不及,” 明桂枝又歎:“快到芒種了,老百姓顧及蝗災,很可能會影響耕作。”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方靖白了一眼,譏問道:“那明大人你有何高見?”
“巧了不是,我還真有一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