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縣衙。
官廨旁,杏花寥寥,但槐花開得潑辣。
風輕輕一吹,碎玉似的花瓣降降落在青磚地上。
陳敬儒縮着脖頸聽兩位京官說話,八字眉随話音一抖一抖。
那明大人今天換了一身煙墨色袍子。
“他”生得實在紮眼,尤其那瞳仁清亮澄澈如晴空。
他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看不出半點假意。
隻得低頭逐字逐字看那《期貨契約》。
端的是白紙黑字——兩個月後,杭州市舶司按一百文一鬥的價格,與“瑞禾豐”收糧十萬石。
暫以一千兩作定金付予“瑞禾豐”,違者雙倍賠付。
文書上每項條則都無比清晰,還蓋了杭州市舶司的官印。
可陳敬儒總覺得有詐。
眼下八十八文每鬥米已經是極高,聽說青州縣都遞了折子。
一百文錢一鬥?
怕不是要驚動聖架。
——“陳大人這般考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刑部在秋審呢。”
方靖話裹着話。
陳敬儒卻笑出十二分和氣:“狀元郎親拟的契書呢,下官難得拜讀,獲益良多,獲益良多哪!”
他屈指撫了撫契紙邊角,仿佛昨兒嫌隙随這動作被撫平了。
窗外麻雀叽喳,讓陳敬儒心神更不甯,不停往桌上的銀票瞟。
——五百兩潤筆費!
比他三年俸祿還多。
嘿,到底是京官大氣。
銀票上鼎泰銀号的大印,十足五百隻螞蟻咬他心尖肉。
但是……
這事萬一稍有差池,他别說烏紗不保,極可能人頭落地。
猶豫間,忽聽得明桂枝朗聲道:“林二當家,合作愉快!”
陳敬儒一驚,擡眼看到明桂枝吹着契約的朱砂漬。
那是“瑞禾豐”二當家林茂海剛蓋的印。
“林二當家這般英明果斷,難怪‘瑞禾豐’的分号開了又開!” 方靖笑着為林茂海添茶。
“見笑了,咱運河上跑慣了的,就圖個爽利。”
林茂海笑得渾身肉顫,魚師青綢緞裹着圓肚皮直晃——眼下市價八十八文每鬥米,這樁生意能抵他跑十船私鹽的利。
更何況,他大哥林茂源已經提心吊膽假蝗災的事。
如今有傻子接盤,何樂而不為?
“陳大人啊陳大人,莫怪我多口,”方靖恭維完林茂海,又對皺眉對陳敬儒道:“論果斷你比不上林二當家,需知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何必與他廢話。”
趙斐深深刮了陳敬儒一眼,又淡淡對林茂海說:“‘瑞禾豐’不是在東昌縣也有分号麼?”
明桂枝立即會意:“對,我們馬上去東昌,讓那邊的縣官作保。”
說罷,“他”笑着對陳敬儒道:“我總不信,五百兩潤筆費也換不來一個知縣蓋章。”
——“慢!且慢!”
陳敬儒八字眉顫得險些飛出額角,官服的鹌鹑補子早叫汗漬泡成了落湯雞。
“我蓋,我…下官這就蓋…這就蓋!”
隻見他三份契紙疊作一處,官印"砰砰"砸得案上茶盞直跳。
比他升堂時拍驚堂木還響三分。
陳敬儒蓋完印,還未來得及收拾,忽聽得瓷盞"當啷"撞上硯台。
三張契紙忽如白鴿離手。
明桂枝袖口翻飛間,契紙已分成三疊。
“他”杏眼裡的春水早結成冰碴,隻是嘴角還噙着笑。
“如此皆大歡喜的事情,非要我們逼着你做——” 明桂枝抽出陳敬儒那份契紙,狠狠甩他臉上:“你說你賤不賤?”
一陣風吹得檐下鈴铎叮咚響,陳敬儒的八字眉也抖得像風中蛛絲。
方才還溫文有禮的世家清貴,此刻眉梢吊着戾氣,唇角雖翹着,眼裡卻像淬了井底寒冰。
陳敬儒又再吓出一身冷汗。
——這才是“他”的真面目。
那廂,說笑聲已蕩出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