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聞其詳。”
方卯嗤笑:“後來,關若頤的罪證據越發确鑿,倪佑安這老狐狸,既怕擔窩藏罪眷的罪名,又不敢把該女遣還關府,唯恐被大理寺叫去協查,竟把人往徐州教坊一塞了事。”
“徐州教坊?” 賀雪虹皺眉訝道:“誰想出來的昏招?”
“蠢人都自作聰明,”方卯甩了下衣袖,拍走肩上的花絮:“倪佑安不敢把她留在蘇州地界,卻也怕此事被徐霁民、閻竹閱等人知曉,便把人扔在徐州。”
“糊塗。”
“可不是,那關家女剛到徐州教坊,便放出話來,說待朝廷還她父親清白,倪家二郎定要替她贖身,鬧得滿城皆知,都在說倪二公子與教坊女子私定終身——”
“是個有主見的。”
雨點子終于砸下來,賀雪虹摸出油紙傘撐開,往方卯處遮。
“呵,”方卯冷哼一聲:“老夫途徑徐州的時候,那知縣正為此事煩心,說教坊主事日日來鬧——那關家女打不得、罵不得,錦衣玉食養着,于是明裡暗裡向我打聽關若頤案的進展……”傘沿雨水彙成線,滴滴答答落在他靴上。
賀雪虹望着傘骨間漏下的雨線,輕歎:“這女子心性夠狠,可惜命薄,若真熬到倪家倒台,便是教坊司也關不住她。”
方卯背着手鑽進雨幕,雪白眉毛淋得透亮。
“霞山,”他喚賀雪虹的字:“若你真想借郭岘的梯……”
他忽地回頭,眼珠子被天光映得锃亮。
“不如猜猜,他的門生裡,有幾個與倪佑安不對付的?”
……
大運河上,官船在雨裡晃,艙頂懸的羊角燈也跟着晃。
明桂枝蜷在竹榻上,數着漏雨滴在銅盆裡的聲響。
她小腹不時有隐隐墜脹。
這感覺很熟悉——她每次月事前幾天,便會如此。隻是想不到原身這軀體也有同樣反應。
何其巧妙的緣分?
明桂枝攥緊被角,冷汗浸透的裡衣貼在脊梁骨上,涼津津一條蛇似的。
窗外雨絲斜掃進來,船闆縫裡滲的水漬洇成淡紅。
她盯着那抹紅發怔——從前再尋常不過的月信,此刻卻成了欺君之罪。
指尖無意識摳着榻沿木刺,木屑紮進肉裡竟不覺疼。
原來人慌到極處,連痛都要分個輕重緩急。
這個時空的女子是如何處理月事?
聽聞要墊草木灰?
是該墊在布的上面?還是下面?
草木灰是去集市買的嗎?
還是要自己燒?
艙頂漏下的雨滴在銅盆裡,叮一聲,叮又一聲。
她忽然很想笑。
笑自己算得盡市舶司的稅銀,卻算不準草木灰該墊多厚。
有一瞬間,她想向趙斐求助。
要開口嗎?
月事帶、腹痛、女兒身……這些詞要用什麼表情說?
舌尖抵住上颚又松開,幾番下來,打好的腹稿終究咽了回去。
并非難以向男子啟齒這種私密。
隻是……她女扮男裝考狀元、當官,在這個時空乃欺君犯上的死罪。
短短半月,她已經連累趙斐兩次。
他若知道自己是女子,便是同謀……
若是哪天被暗中的政敵知曉,兩人都要掉腦袋的。
上回遇刺時,他額角挨的那刀,痂還沒掉呢。
忍一忍,忍住,不要說!
自己想辦法……
總會有辦法的。
不能再連累他了。
……
趙斐的腳步聲停在艙門外,玄色靴尖映着廊燭。
他聽着裡頭竹榻咯吱聲忽急忽緩,心裡擔憂——“他”是傷口發作,痛得輾轉反側嗎?
指尖摩挲着藥碗邊沿——碗底還沉着兩枚蜜漬紅棗,是他特意讓廚娘加的。
“昆玉,你可要添炭?”
話剛出口,他便後悔了。
“他”大概亦厭煩被當病秧子照料吧。
聲音隔着門闆悶悶的。
明桂枝盯着案頭将熄的燭火,蠟淚堆成個小山包,尖上凝着點猩紅。
“不必,”她察覺自己聲線發顫,慌忙補了句:“有心了,我正準備睡,莫擾。”
趙斐盯着門縫裡漏出的一線光,怔了怔。
或許是他錯覺,這聲“莫擾”如奏折上的官話冷淡。
廊柱突然吱呀一晃,船身颠簸間,藥汁潑濕他袖口内襯,冰得腕骨一激靈。
“夜裡潮氣重,喝碗姜湯。”
他彎腰擱下藥碗,青瓷底碰船闆發出聲響。
驚飛兩隻宿在篷頂的雨燕。
“紅棗記得吃,祛寒。" ”
艙内驟然響起銅盆傾倒聲,混着明桂枝短促的抽氣。
趙斐擡手要推門,卻見窗紙上那道影子倏地挺直腰背。
“有勞了,你早些歇息。”
聲線比方才還疏離。
雨點子忽然密起來,砸得篷頂如沸水翻滾。
趙斐縮回的手懸在半空,水珠順着袖口淌,在船闆積成個小小的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