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瓦檐角凝着露。
柳絮沾了水汽,軟塌塌貼在方靖袍襟上。
他懷裡還抱着陶埕。
綠豆燒……
趙斐盯着那“綠豆燒”三字,不眨一瞬。
紅封條早叫晨霧浸得褪了色。
字泣成血淚。
在那個荒誕迷離的夢裡,方靖就是為這破酒,耽誤了正事,害得“明郎”自戕殉情!
“又是綠豆燒!”
“又?”
方靖愣怔。
趙斐一把抓過方靖前襟,怒吼一聲:“你又為了這破酒壞事?”
驚跑檐下狸奴。
方靖酒壇子險些脫手:“為了這……破酒?我何曾——”
話未說完,卻見趙斐喃喃自語:“不對,不對……”
“什麼不對?”
“怎可能次次都是綠豆燒……?”
“什麼?”
“夢……這也是夢?” 趙斐忽而咧嘴一笑,長舒一口氣:“這是夢。”
語氣相當笃定。
——“啪!”
方靖還來不及細問,左頰火辣辣挨了一掌。
趙斐盯着自己掌心。
手麻麻的。
但臉頰絲毫不痛。
晨風掠過耳畔,隻有涼津津的觸感。
“不痛,不痛!”
他退兩步踩進青苔,笑聲驚得麻雀又撲棱棱飛起:“是夢,是在夢裡!”
“不痛?” 方靖捂着臉問他。
“對,你瞧,我扇得那麼用力,卻絲毫不覺痛!”趙斐朗聲大笑,自顧自接過他懷中酒埕:“所以這一定是夢,你我都隻是夢中人!”
“哦?”
“我說昆玉那般清風明月的人,怎會着了那妖婦的道?”
檐頭有延出牆的杏枝,梢頭麻雀被他笑聲驚起。
撞碎一角薄霧。
趙斐還在叨念:“什麼‘換了四盆水’、什麼‘搖床’,我明郎怎會是那樣堕落放縱的人……”
“诶,允書!”方靖喚了他一聲。
“嗯?”
趙斐笑着彎腰,把酒埕放置檐下,又步履輕盈地往馬車去,準備搬另一埕。
“你扇的是我的臉,”方靖的聲調其實不冷,但落到趙斐耳裡,卻寒得能刮下霜花,“你的臉又怎會覺得痛?”
杏枝顫了顫。
一滴冷露砸在趙斐後頸。
這話似一把尖刀,嘶啦一聲割開他的夢。
方靖向前一步,揚手一揮,猛扇他一巴掌。
“你應該扇你自己才對。”
趙斐右頰霎時火辣辣燒起來,十足十有人往皮肉裡塞了把炭火屑。
他臉上刺痛,但心裡更痛——這不是夢。
陶埕“咣當”跌碎。
酒液漫過苔痕,裹着碎陶片,似誰打翻琉璃盞,碎出一地琥珀色。
“還是夢麼?” 方靖問他。
趙斐覺得心裡被他扇出一個缺口。
風與霧洶湧地灌進去。
又迷離,又狼藉。
“不是夢,”他木木的,喉頭忽爾哽咽:“這不是夢……”
晨風刮落幾片杏花,打着旋兒落在酒灘裡。
像是誰随手撒的紙錢。
……
巳時三刻,微雨霏霏。
教坊西側繡樓,紗窗潤出團灰灰的影子。
明桂枝睜眼時,鎏金帳鈎挂着半截羅帶,晃晃悠悠,像條碧青的蛇。
關倩兮上半身隻剩個绯色肚兜,雪臂緊緊摟着她脖頸,似怕她潛逃一般。
明桂枝剛挪半寸,額角便麻麻刺痛,像有人拿銀針挑她腦仁兒。
昨夜的蒙汗藥太狠辣,殘勁兒裹在骨頭縫裡,四肢如灌了鉛重。
大約是她動靜有點大,關倩兮睫毛顫了顫,綠眸子倏地睜開。
那瞳孔映着繡金帳紗的碎光,好像夜裡的兩粒螢火。
見明桂枝仍在她臂彎裡,她笑出個小酒窩。
翡翠镯子順着雪臂滑到明桂枝腕上:“可别想悄悄逃掉。”
指尖劃過明桂枝鎖骨,驚得她一縮。
绯色肚兜蹭着明桂枝半敞的黛色圓領袍。
金線繡的并蒂蓮都揉皺了。
“相公……” 聲線甜得發膩,跟泡在蜜罐裡爛透了似的。
“别、别這樣叫我!”
“那……明郎?”關倩兮挑眉一笑,朝她耳邊吹氣:“這樣喚你可好?”
“随、随便你!” 明桂枝的臉一下子紅了。
關倩兮忽地收臂,綠寶石璎珞硌得她鎖骨生疼。
明桂枝幾乎是在她懷裡掙紮:“我不逃,拜托,松開些……”
“做戲做全套。”
關倩兮伏在她頸側,遠看仿佛二人在纏綿。
她壓低聲量:“平日裡,午時有人來收拾繡房……若被看到你我生分,那可要露餡了喲。”
說着,反手撩開錦帳。
有股醇厚的、類似皮革的氣味,混着雨腥氣撲進來。
濃烈得明桂枝鼻腔一窒。
“什麼味道?”
關倩兮倚着她肩膀嬉笑:“麝香。”
綠眸像雨後的翠竹葉,濕漉漉泛着幽光。
“為什麼用這麼多?”
明桂枝揉了揉鼻子,那味道嗆得她皺眉。
“好熏……好臭!”
關倩兮湊近明桂枝耳畔,一邊笑,一邊極輕聲說出緣由。
明桂枝耳尖倏地泛紅,十足有人往那兒潑了楊梅汁。
紅暈順着耳廓爬,漫過修長的脖頸,直燒到鎖骨窩裡。
關倩兮的翡翠镯子恰磕在她頸側。
涼意激得那抹嫣紅更豔三分。
“就、就算如此,也不用熏得那麼濃吧?”
明桂枝羞得聲音都啞了。
關倩兮綠眸子眯成兩道細縫,亮晃得像蛇的眼。
笑聲摻了蜜:“你我昨晚……可是要了十次水呢。”
“天哪……”
明桂枝羞愧得把頭埋進被褥。
“那個趙斐,” 關倩兮冷不丁問她:“和你明家不是有仇的麼?”
“嗯……你也聽說過?”
“誰還不知道呢,說書的都說膩了……所以,你用他的名義來教坊,是要毀他名譽?”
“不是。”
被褥裡熱氣蒸騰,裹着明桂枝,害她頰上紅雲層層疊疊,仿佛宣紙上暈開的海棠胭脂。
“不是?”
“我倆關系沒那麼差。”
“哦?”
“同生共死過,他為救我還受了傷。”
“唔——”
“唉,他說,想我做他妹夫……”
“他不知道你是女子?”
“不知道……”
“有趣。”
……
午時二刻。
天邊的雲腳壓得極低。
四周都泛着潮氣。
趙斐策馬過街,蘆灰色雲緞早被汗浸透,緊貼在身,活似一層蛻不掉的蛇皮。
馬鬃掃過教坊的石獅,直直沖過垂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