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了晃廊下金絲籠,驚得畫眉亂撞。
——“讓開!”
他猛勒缰繩,馬兒前蹄揚起,撞翻門前酸枝木花幾,芍藥盆碎一地。
守門龜奴剛要罵,擡頭望見趙斐眼裡淬着寒星,話頭噎住,化作兩聲幹咳。
嬷嬷從回廊轉出,扭着水紅色汗巾問:“官人尋哪位娘子——”
話音未落,趙斐的馬鞭梢已點上她眉心,雲緞袖口蒸着汗氣:“人在哪?”
“喲,您是昨晚的——”嬷嬷仔細瞅他眉目,認出了趙斐。
帕巾掩着嘴角笑紋:“您尋那京城來的貴人……”眼風往西面一溜,檐角銅鈴正巧叮當,“人家與關娘子……還未‘忙’完呢!”
趙斐隻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手心不住沁冷汗,幾乎攥不住馬鞭。
天邊滾過悶雷。
雨點淅淅瀝瀝落下。
悶了一天的雨,終于下了。
小婢女捧着銅盆從回廊轉出來。
盆裡積攢換洗的床單、亵布,皺成一團,星星點點地,沾着不明污漬。
她撇着嘴嘟囔:“嬷嬷,關娘子那房間,腥得腌臜人......”
嬷嬷捏着帕子笑:“一夜換十回水呢!不腥才有鬼……”
——“十回!”
策馬追來的方靖也聽到,他驚得嚷出聲。
醬紫袍角掃過門檻。
他慌失失翻下馬,跌跌撞撞撲到廊柱前,像隻濕了翅的醬鴨。
“他身上的傷還未好,大夫說他氣血兩虧……十回!十回!”
手指頭掰得咔咔響,仿佛在數明桂枝的陽壽。
“說!”趙斐的鞭子“啪”地抽落嬷嬷身側,“他們在哪裡?”
嬷嬷吓得抽氣,顫顫往西側一指:“那、那棟繡樓……”
趙斐碾過滿地狼藉,雲緞袍擺沾了泥,亂成一團糟。
方靖還在後頭絮叨。
“哎呀!這氣血兩虧最忌房勞……”
“唉,早知道就不讓他替我,竟這般沒定力。”
“姓關的妖婦如此虎狼,也不怕弄出人命!萬一,萬一!昆玉‘馬上風’,那怎辦?”
話音被一聲又一聲悶雷劈碎。
雨前風掠過回廊,卷起西側繡樓的層層青色紗幔。
深深淺淺的青色、森色,重重疊疊。
趙斐覺得這青綠眼熟得很。
像極那場荒唐的夢裡,他與“明郎”初次歡好的那片松林。
……
暴雨如簾。
明桂枝昏沉沉陷在錦衾裡。
時而醒,時而夢。
關倩兮隔一段便摸下她額頭。
她的翡翠镯子冰得滲人,不時涼得明桂枝一激靈。
“你發燒了。” 關倩兮很确定。
“嗯……前段時間受傷了,好了幾天,又燒幾天……”
“可憐蟲。”
“唔……”明桂枝沉沉睜眼,卻見那綠眸子浸着蜜,粉色眼影被燭火一照,如春日裡極豔的桃花。
“什麼時辰?”她嗓音啞得像揉了砂,指尖勾住帳幔上的流蘇穗子,“我還想睡……”
關倩兮的赤足蹭過她小腿肚,绯色羅裙堆在腰間,露出雪緞似的皮肉。
“快未時了呢。”
綠寶石耳珰垂下來,晃在明桂枝鼻尖。
“你說,我要不要再讓人換一回水?”
“荒唐!”
雨點子砸在瓦當上。
淅瀝嘩啦,像雷母撒金豆子。
明桂枝仰躺望着朱色帳頂,忽想起趙斐替她擋箭時,血也是這樣稠稠的顔色。
她摩挲着搭在床邊的狐裘,悶聲道:“贖你要多少銀兩?”
關倩兮指尖正卷着她一縷鬓發,聞言頓了頓。
翡翠镯子磕在床柱上,叮當一聲脆響。
“二千兩。”
她翻身壓住明桂枝,綠眸子縮成細縫:“對你來說,不算大數目吧?”
“倒是有張一萬五千兩的票子,卻不知,這麼大的面額能不能破開。”
關倩兮的指尖劃過她耳垂,笑說:“京城的公子都這般富貴?随手一張銀票便是一萬五千兩。”
“全副家當,有二千兩還是新賺的……”
“什麼樣的官司,一賺就是二千兩?不對,你這市舶司使還未上任呀?”
暴雨潑進檻窗,打濕半幅紗幔。
明桂枝想起與趙斐在德州時的經曆,歎了口氣:“是平糧價賺的湯藥錢……”
話到一半,關倩兮的蔻丹驟然點上她唇珠。
“噓——”
綠眸子往門外一斜,“喚我名字。”
“什麼?”明桂枝還未回神。
關倩兮輕輕蹙眉:“算了,我自己來吧。”
說罷,她張開了嗓子,朝門外高聲喚叫。
“啊,明郎,明郎——呀!”
銀鈴似的混着雨聲。
這一嗓子驚得明桂枝翻身而起,黛色袍襟掃翻床頭的鎏金香爐。
——“哐當”!
她一把捂住關倩兮的嘴:“你瘋了麼!”
關倩兮貼着她耳垂呵氣:“門外有人。
明桂枝霎時僵着身子。
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接這戲。
關倩兮是個搶戲的花旦,壓根兒不在乎這戲有沒有生角。
她拔高聲調:“呀,官人——明郎,明郎,饒命哪!”
……
門内叫喚聲放縱,應和着暴雨雷鳴,如一曲濕漉漉的小調。
趙斐的指節扣在門框上,青筋如蚯蚓般隆起。
那門隻虛虛掩着。
仿佛巴不得有人來偷窺。
透過門縫,他望着帳中糾纏的黛色與绯色,喉頭倏地哽住。
就像有人往他嗓子眼塞了把粗鹽,指甲深深掐進木紋裡,碎屑紮進皮肉竟不覺痛。
方靖的絮叨聲忽遠忽近,像隔了層油紙。
漫出門外的麝香氣味,好似有溫度一樣,灼得他五髒六腑都起了燎泡。
他知道這氣味。
昨晚的夢,還有不久前那荒唐的夢,都萦繞這麝香味。
隻是遠遠不及如今濃烈。
那妖婦的叫喊聲,混着翡翠镯的泠泠聲,活似冰錐子往他耳膜上紮。
“明郎”……
她喚昆玉“明郎”。
——“嘭!”
門軸發出裂帛般的哀鳴。
趙斐皂靴碾過門檻,恰有驚雷劈開雨幕。
他望向錦帳内,那绯色羅裙翻飛。
像極劊子手刀下的血霧。
“他”記不記得“趙大小姐”也愛穿這樣的绯色羅裙?
“他”曾經那麼溫柔地告白:“趙允書是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
“他”吻他耳垂,說:“我從此不敢看觀音。”
“他”在泥濘裡翻找,隻為尋他的海棠扣。
“他”愛他愛得殉情自戕。
卻為何,如今……
喉頭腥甜翻湧,趙斐眼角酸得發澀。
不,不!
昆玉隻是一時糊塗。
“他”隻是被有心人迷惑,受人蒙蔽。
是那妖婦的錯……
是她的錯!
是她不知廉恥!處心積慮!
是她引誘昆玉!引誘“他”放縱,引誘“他”犯錯!
——“妖婦!”
這聲怒喝劈出喉頭,比驚雷還炸、還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