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叫江風推得直晃,趙斐索性拴了銅鈎。
艙裡霎時暗下來。
熏爐煨透,檀香混着崖柏的苦辛氣驟然漫溢。
香霧沉甸甸,壓得人眉尖發緊。
——“允書,仲安說你喚我……”
趙斐原本伏案疾書,聽得“他”叫喚,筆尖懸在半空,墨點子"啪嗒"砸在宣紙上,印出個銅錢大的疤。
一擡眼,隻見來人倚着門框笑。
鴉青披風讓風撩起半邊,露出裡頭黛色圓領袍。
像雨前天上堆的雲,一重壓着一重。
“他”擡手扇了扇鼻前,“好濃,你平日不曾薰這麼濃的香呢?”
他的心,頃刻跳漏了半拍。
——要不是每夜夢見你,我何需……
明桂枝湊近熏籠深吸一口,杏眼彎成月牙:“莫不是怕我風寒鼻塞,聞不着香?”
“這幾天連綿下雨,水腥氣重,”他垂眼,盯着香灰堆出的小丘,“祛祛黴。”
卻心道:檀木若放少兩錢,都隻怕蓋不住那麝香味。
這般想着,耳垂子熱得似火燒。
那些光怪陸離的夢,一夜比一夜放縱。
仿佛有心魔操控,在為他編寫腳本。
“祛黴為什麼不用艾草?”
明桂枝廣袖一展,順勢倚坐在酸枝圈椅上。
“檀香、崖柏,還有沉香木,全是厚重的氣味……難道——”說着,傾身向前,盯着他笑,“你想要蓋住什麼味道?”
尾音拖得綿長。
驚得爐煙都顫了顫。
趙斐覺得兩頰熱辣,簡直燙得要冒火。
崖柏香濃得嗆人,混着他後頸沁出的薄汗,釀出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
明桂枝支着案角湊近,杏眼裡映着兩點跳動的爐火:“趙允書——”鼻尖翕動兩下,“你一定是……”
話音未落,江風撞得艙門“哐當”一響。
趙斐手一抖,狼毫筆“骨碌碌”滾到明桂枝袍邊,墨汁灑在黛色袍角,像添了個閑章。
他慌忙去撿,廣袖掃過“他”膝頭,倒似被燙着般縮回來。
“你心虛?”明桂枝撚着袍角灰漬,笑作一團,“被我猜中了,對不對!”
她指尖虛點他腰間,“你一定是放屁了!”
窗縫漏進的天光,恰映在她唇畔梨渦裡。
趙斐怔怔望着滿地狼藉,輕輕喘了喘氣,愣是擠出句:“我,我……”
話卡在檀香凝的霧裡,仿佛他被香灰嗆住了。
“哎呀呀!”方靖抱着賬冊撞進來,“你們淨顧着玩鬧,也不來幫幫我……”
趙斐猛然回神,連忙過去接住方靖的賬冊。
“仲安兄,方才允書他……”
“我沒有!”
“你有,你心虛了。”
“我沒有心虛……”
……
艙外雷聲悶悶,一下下碾過船闆。
趙斐将方靖的劄記逐本拆開,一頁頁攤在案上。
紙角叫江風掀起又按下,活似撲騰的魚苗子。
“泉州米價去歲十月漲半成,十一月漲一成半——”
他指尖順着日期遊走,烏藍袖口掃過“十二月”、“一月”的字樣。
“連潮水漲落都沒這般準頭。” 他不禁冷笑。
明桂枝湊過來看。
鴉青披風帶起一陣松香。
她忽地“咦”了一聲,指尖點着茶價那欄:“茶也是!十一月漲二成,十二月三成……”
杏眼一挑,表情像隻偷腥的貓,“全是等比例的!”
方靖皺眉:“等比例是什麼?”
趙斐為他解釋:“每兩個數之間,差距有固定的特征,比如這裡,每個月的漲幅都是一成。”
“你知道‘等比例’的概念?” 明桂枝訝異,卻瞬即想通:“哦,對,《九章算術》裡有!”
“歐幾裡得的書裡也有。” 趙斐朝她眨了眨眼。
明桂枝瞪大眼珠:“你知道歐幾裡得?”
趙斐心裡欣然,又怅然。
——“他”記得歐幾裡得,卻偏偏忘記他們在廢亭的時光。
他咧了咧嘴角:“你借了我一本《幾何原本》。”
明桂枝怔怔望着他。
艙外劃過道閃電。
大約是她的錯覺,她看到他眸裡浮起層霧。
“我借給你《幾何原本》?”
“嗯,書脊都叫翻爛了,” 趙斐低頭,摩挲着劄記卷角,“還是我幫你補的,拿魚鳔膠粘了好幾回。”
“這樣……謝謝你。”
閃電映得梨渦忽深忽淺。
趙斐的心怦然一跳。
他做了很龌蹉的事——篡改“他”的記憶。
可是,這不算罪過吧?
他沒有傷害任何人。
而且,大部分是真的:他們都讀過那本書,書脊也是他幫“他”補的。
他隻改了很小的一部分。
很小很小。
崖柏燒盡,碎屑在爐膛裡爆出幾點星子。
方靖打斷他們:“這漲幅是等比例的,又有什麼問題?”
“交易是不理性的,” 明桂枝耐心解釋:“如果是真實的漲幅,怎麼可能這麼平穩,每個月都隻漲一成?”
趙斐投去贊賞的目光:“正是!”
“為什麼不可以?”
方靖不知道什麼是“不理性”,後面的話也不太懂。
“假如有某樣東西……”
明桂枝左右看了看,随手拾起案頭的瑪瑙紙鎮。
“就這瑪瑙石好了,它前月賣五兩銀,上月賣十兩銀,眼看下個月它就賣二十兩,那這月它還賣十五兩嗎?”
“難道不是?”方靖還是不解。
“大家都知道它下月能賣二十兩,你出十五兩,就有人用十六兩和你搶,價格會很快被擡高……”
“對,對!我明白了!” 方靖一下醒悟:“就像德州的糧價那樣!”
“所以——”
明桂枝擡眼時,趙斐正定定看向她。
艙外閃電亮了一刹,将他眼底那簇光亮襯得格外分明。
“有人在幕後壓着物價?”
她幾乎是肯定的語氣。
趙斐笑着點了點頭。
他喜歡看“他”這般模樣——杏眼睜得溜圓,黛色袍袖随着思緒翻飛,像隻悠悠輕舞的翠鳥。
真好,這感覺真好。
不需要多費一言半語,随時接住對方任何話題。
他們,是真正的心有靈犀。
“正是。”
他聲音發緊,伸手拉開酸枝木桌抽屜。
一疊信劄“唰”地攤開。
最上頭那封火漆印裂成兩半,露出工整的館閣體。
蠟封上赫然蓋的太府寺印鑒。
“你再看這個。” 趙斐遞了那封給她。
明桂枝抖開信紙細閱,
紙張的簌簌聲裡,混着她倒抽冷氣聲。
“關若頤……倩娘的父親?” 她訝然:“他貪了五千匹雲錦?”
“嗯。”
“怎麼是雲錦?為何不直接貪銀兩?他貪那麼多綢緞,還要找買家,何必大費周章……”
卻轉瞬,她便想通:“他賣到海外!那裡的銀價更低,他能賣更高價!對不對?”
趙斐目光像沾了蜜的蛛絲,黏在明桂枝眉梢眼角上。
他知道昆玉一定能想通。
但未料到他還沒遞出第二封信,“他”竟已猜透全貌。
“你再看這封。” 他将另一封密函推過去。
指尖有些發顫。
明桂枝接過,那是太府寺調查走私的密函。
明桂枝抓過信紙一目十行:“關若頤的手下将五千匹雲錦賣到倭國走私商人……每匹一百一十兩……”
她倏然擱下密函,撲到方靖的劄記堆裡,嘩嘩翻到蘇州府那頁,“蘇州府,雲錦,六十兩每匹——差出近一倍!”
“關若頤貪墨的不是雲錦!”明桂枝攥緊信紙,指甲在"倭國"二字上掐出月牙印。
“他是在拿雲錦當銀船使,跨境倒差價!他賺的是差價錢!”
又一道閃電劈過。
趙斐看着她被映亮的側臉,胸口湧起熱流——這秘密,除了幕後人,全甯朝大概隻有他一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