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隻确鑿關若頤虧空、走私,不知道海外的銀價。
太府寺知道關若頤将雲錦賣給倭國,但不清楚沿海的物價。
衆人各執一塊拼圖,胡亂猜測。
滿朝文武都以為——關若頤為人扛了賬。
隻有他,透過方靖的劄記,找到拼圖裡最重要的一塊!
——沿海州府與倭國的銀差。
這天大秘密,在他腹中漚了半天。
此刻,終于有人能接住。
“什麼跨境?啥差價?”
方靖愣了又愣,滿臉惑然。
“喂!你們打什麼啞謎?”
趙斐沒接話。
他盯着明桂枝鼻尖看,那裡沁出細密汗珠。
在書院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解出最難的那道算學時,也是這樣鼻尖沁汗,也是這樣眸光亮得灼人。
瞧!
他多了解“他”。
他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明桂枝捏着信角在案上比劃:“蘇州雲錦六十兩,倭國賣一百一十兩——”
指尖在兩地間劃了道線,“這每匹五十兩的縫兒,夠他塞進二十五萬兩雪花銀……若不是銀價暴跌快要壓不住,這事情不會被揭發……他能全身而退的。”
方靖湊近看:“全身而退?五千匹實打實的雲錦沒了,就算按蘇州六十兩一匹算,那也是三十萬兩的窟窿,怎填?”粗指頭戳得信紙嘩嘩響。
“簡單得很。” 明桂枝拿起鎮紙往倭國兩字處一擱,“拿到這五十五萬兩,回頭買五千匹雲錦,賬便平了。”
“五千匹,不是小數目,就一定買得齊?”
“縱使買不齊——”明桂枝忽地笑了。
趙斐擱在案沿的手緊了緊。
“他”唇角翹起的弧度,他無比熟悉。
從前,“他”解出難題時都會這樣笑。
不同的是,那時“他”不曾看向他。
“我有失魂症,記不得太真切,但,絲綢布匹的稅額能折銀……”
明桂枝想起弟弟松枝和她讨論的明朝稅制,猜想與這個時空的甯朝應該大差不差。
她問趙斐:“是嗎?”
趙斐笑着點頭。
明桂枝得到确定答案,便放心解釋:“五千匹折三萬兩上繳,餘下的......”她指尖在虛空中一抓一放,“便是白得的二十二萬兩。”
方靖猛地拍腿,震得硯台裡墨汁蕩起漣漪:“着啊!着了!布帛折銀的舊例!”煙墨直裰沾了墨點子也不顧,“我叫實打實的五千匹唬住,鑽牛角尖了!”
趙斐垂眼撥弄香爐裡的崖柏。
爐灰濺落在烏藍袍襟,他有點兒不敢看“他”。
他今晚……大概又會做很放縱的夢。
“允書,你覺得呢?”明桂枝偏偏扭頭問他。
杏眼映着香爐的火星。
趙斐心跳得極快。
“你……”話在舌尖打了個轉,“若你在市舶司待得不順心,我舉薦你來太府寺。”
“你不如舉薦我去做蘇州織造?” 明桂枝與他開玩笑:“這筆賬,我能比他洗得更高明。”
“洗?”
明桂枝廣袖一展,甩出一絲風,“若是我來辦——”
她在草稿上畫寫,“先與泉州或者杭州的布商立期票契約,五千匹雲錦,言明三月後交割。”
黛色袍角掃過“三十萬兩”的墨迹。
“再用倭國賺的銀子填這窟窿。”
趙斐眉角一蹙,盯着那墨印,呼吸都急促起來。
“若三月後布價漲了……”
“那便讓布商按契賠錢。”
明桂枝屈指一彈茶盞,叮鈴脆響,驚得爐灰一顫。
“若是跌了——”她伸手扯住趙斐袖口,拉他靠近,壓低聲,“便說倭國海寇劫了貨船,給朝廷報個折損。”
方靖木木地皺眉:“這不成了空手套白狼?”
他朝趙斐看了一眼,“萬一太府寺查起來……”
“查什麼?”
明桂枝笑眼彎成月牙,“賬上寫着實打實的期票,庫裡有倭國運回的白銀。”她快速寫下“折損“”二字,“風高浪急,有折損不是很正常麼?”
說着,朝趙斐一眨眼,“是吧,太府寺少卿?”
趙斐倏地睜大眼睛。
雷電閃光映得他烏藍袍襟泛紫。
他驟然想起……
此趟往杭州前,他的上峰,太府寺卿黎琴書曾給他看過一份卷宗。
那是十年前查的鹽引案——号稱太府寺曆時最久、牽涉最廣、貪墨手法最精妙的一案。
但那套虛虛實實的把戲,尚不及昆玉這随手書畫的計策半分精妙。
“若再狠些——”
明桂枝傾身他眼前,杏眼裡跳着兩點邪火,“拿這期票作押,向錢莊再借三十萬兩……”
黛色袍角掃落杯盞。
茶水流到案沿,“嘀嗒”落在趙斐靴面。
“然後,我像徐霁民那樣,弄虛作假——說呂宋或者什麼地方也有産絲綢,以後綢緞統統不值錢……制造恐慌,買空、賣空,利滾利翻,哈哈哈哈哈!”
艙外滾過悶雷,轟隆轟隆,和應明桂枝的笑聲,有種陰森的詭異感。
趙斐不發一言盯着“他”看。
他想說些什麼,但喉頭像叫崖柏的香灰堵了。
沒有破綻。
這個局精妙得找不出任何破綻。
他從前忿忿不平,總覺得“他”不過勝自己一籌。
卻原來……何止“一籌”?
這事“他”若真做了,太府寺縱然有十個趙斐都查不出來!
明桂枝還在說,櫻唇開合間,蹦出的“對沖”、“杠杆”的詞彙,像巫咒。
趙斐盯着“他”指尖,看“他”在虛空中劃弧線。
恍惚間,那纖白手指比刑部的烙鐵還燙人。
看得他脊梁骨滲出冷汗,貼着中衣,涼津津一片。
外頭下起雨。
雨點子密密砸在舷上,“哔哔啵啵”,活像撒豆子。
“夠了!”
趙斐猛地拂袖,案上劄記“嘩啦”掃落在地。
滿地狼藉間,他仿佛看見一份份卷宗,刑部的、太府寺的、大理寺的……
份份都有明桂枝的名字。
若“他”真走上邪路,定是甯朝有史以來頭一号巨蠹。
艙外炸響道紫電。
青白的光劈進窗縫,照在趙斐繃緊的下颌線。
“你!你不準再近那妖婦!”
他突然低吼。
烏藍袍角掃翻熏籠,香灰撲簌揚了半艙。
方靖吓得愣住。
明桂枝開口想打趣他,看他神色凜然,也不禁一怔。
趙斐踩着滿地賬本、密函往外闖。
靴底碾過“關若頤”三個字,墨迹糊成團黑影。
雨腥氣混着崖柏香,往他喉嚨裡鑽。
妖婦!
都怪那妖婦!
昆玉不是這樣的。
是她!
是那妖婦!
是她帶壞了“他”!
“他”從前不近女色,在德州的時候,那歌姬摟着“他”親,“他”也不為所動。
才識得她頭一天,“他”便與她“那個”……還要了十回水!
惡心!
下流!
無恥至極!
“他”在德州的時候,用盡聰明才智去設局,全是為了百姓。
還把自己的家底都拿出來,去引誘徐霁民中計。
與她一起才不過數日,便要學關若頤、學徐霁民……
走私、虧空!
弄虛作假、制造恐慌!
買空、賣空,利滾利翻!
江風裹着雨星子往領口鑽,趙斐攥着濕漉漉的欄杆,指節硌得生疼。
“趕走她……趕走她!”他喃喃着往雨幕裡紮,烏藍緞面叫雨打濕成墨色,靴子踩在濕漉漉的纜繩上,險些跌進江裡。
“趕她下船......現在就趕...... 現在就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