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夜色濃重。
城南街巷泛着雨後的涼氣。
顔玉莊門前挂着兩個油紙燈籠,風一吹,左右搖晃,比平日還亮幾分。
趙斐被方靖半拖半拽地扯上台階,皂靴刮過泥濘,靴面蹭了星星點點的泥污。
“五千兩,是白花花的五千兩銀子!” 趙斐被扯得腳步踉跄,“他當我是關若頤?還是許全怡?錢都是搜刮民脂民膏來的?”
“是是是,五千兩是大數目!” 方靖應和他,又勸道:“可昆玉要是沒難處,也不會求到你頭上,這回,他怕是真撞上麻煩了。”
“奇了,他憑什麼認為我一定借他?” 趙斐愈發感覺酸澀:“胭脂莊!他一個男子買什麼胭脂?還整個鋪子買下來?”
方靖斜睨他一眼,慢悠悠說:“你要真不關心,留在翠韻茶廬嘛,喫茶賞月多自在,何苦跑這一趟?”
趙斐哼了一聲,滿臉不在乎,可眼底卻還是透出一絲焦灼。
他站住腳,擡頭望那半舊的招牌。
半晌,方靖早就入到院子裡去了,他才低聲歎道:“罷了。”
橫豎都來了,便看看“他”折騰什麼。
……
莊裡,燈火亮堂。
绯色、粉色綢緞挂在竹架上,高高的,燈籠暖光一映,軟軟泛着光,像浸了顔料的雲。
楠木托盤排着胭脂盒子。
洛神粉、海棠紅,挨挨擠擠。
風一過,帶起一縷脂粉香,混着榆木桌的淡淡桐油味。
仆役們來回奔忙,搬彩燈、擡木牌,人聲嘈雜。
明桂枝站在院最中間。
她一身黛青,袖口卷起,額上沁着細汗,鬓發濕落幾縷,卻顧不上擦,隻揚手一指:“那個花架子,往左挪半寸,诶,對對,就那兒!” 才說完,又俯身去理竹架的綢緞。
趙斐斜倚門邊,半張臉隐在陰影裡,目光卻亮得灼人。
他不動,也不說話。
隻瞧着明桂枝來回忙碌,不眨一瞬,生怕錯過“他”一個身影。
起風了。
院子裡,裝飾的竹葉沙沙響動。
綢緞輕輕晃,晃得滿院光影流轉。
明桂枝踩上竹梯,踮着腳,想去夠那幅斜了的綢緞。竹梯一歪,“咯吱”一聲響。
黛色身影徒然一跌,如枝頭芍藥将墜。
趙斐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手掌穩穩托住“他”的腰。
黛袍透着體溫,薄薄一層汗。
“他”衣衫的松木熏香鑽進他鼻尖,刹那間,他幾乎又墜入荒唐的夢中。
太近了。
兩人四目相對,呼吸交錯。
近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他看見“他”唇珠上結着個小小的痂。
……是他那晚的“傑作”。
趙斐心跳霎時漏一拍。
他松開手,迅速别開視線。
“小心點。”
嗓音比平時啞了半度。
明桂枝站穩身子,拍了拍手上的灰,笑道:“多謝,你又救我一命了。” 轉身又去支使仆役。
趙斐眼睛還粘在她身上。片刻,他忍不住問:“你借五千兩做什麼用?”
話裡帶着酸味,卻隻有他自己品得出來。
明桂枝轉過來,杏眸彎彎的:“原想着請個蘇州樂班,再備些春棠茶社的糕點,把發布會辦得熱鬧些。”她指向院子中央的一塊牌匾,“如今省了,預售券賣得俏,錢已湊齊。”
趙斐眉頭一動。
明桂枝來了興緻,喚來方靖,引着他倆往裡頭走。
绯澀綢幕映襯她側顔,紅紅的,像塗了胭脂。
趙斐看得轉不開眼。
“明日新品都擺這兒,”她指着楠木台面,又指了指那些詩牌,“原東家寫的,字寫得還不錯。” 說着,又朝趙斐笑道:“當然,遠遠不及你的書法好,我本想找你題字,但想起你不愛留墨……”
趙斐打斷:“我沒有……” 卻一下子住了口。
“他”說的是茶寮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