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了。
燭火一跳一跳,影子爬在宣紙上。
“奢侈品”三字寫得工整,但橫平豎直都一般粗細,墨色均勻,毫無韻味。
趙斐盯着那字,心裡一揪。
“他”從前那手字筆鋒如刀,撇捺帶風……唉,再也見不着了。
他眸色一黯,沒說話。
風漏進來,窗紙“唰刷”聲。
窗外,仆役吆喝聲遠遠近近,屋裡卻靜,燭影搖曳,映得三人臉忽明忽暗。
方靖撓頭,盯着那三個字,眉頭皺成疙瘩。
“昆玉,這‘奢侈品’聽着稀罕,咋就能解白銀之困?”
“仲安兄,”趙斐聞聲側首,“昆玉此策,根子在‘物以稀為貴’。”
方靖依然困惑:“那與銀價有什麼關系?”
“白銀過量流入,最大壞處是流到民生貨品那處,教百物騰貴,柴米油鹽樣樣漲價,百姓日子便苦得熬不出頭。”
“确實。” 方靖點頭稱是。
趙斐繼續道:“倘若能引着這些白銀,流向那華而不實的‘奢侈品’處,事情就好辦。”
“原來如此!” 方靖恍然大悟,他問明桂枝:“昆玉,這些‘奢侈品’胭脂,你打算賣什麼價?”
“五十兩,一盒。”
“五十兩!”
方靖他驚得下巴掉地上:“五十兩?一盒胭脂?大少爺,你知道五十兩能買多少大米、麥子嗎?夠尋常百姓一家數口吃用幾年了!”
明桂枝不緊不慢捧起茶盞。
“如果……”她拂開茶沫:“是楊貴妃用過的方子呢?”
“楊貴妃?哪個楊貴妃?楊玉環?”
“嗯,‘雲想衣裳花想容’那個。”
“唐朝離如今多少百年,你數過了嗎?” 方靖揶揄道。
“顔東家說他祖上是華清宮伺候的太監,這方子是那時傳下來的……”
“太監?太監!”方靖霍地站起身,“太監也有後人?你自己品品你這話!昆玉,你、你叫那姓顔的蒙了!”
“養子,他祖上是那太監的養子!” 明桂枝莞爾:“後來,顔家世代做胭脂,改了方子,先帝那會兒也貢過宮裡……”
趙斐想起今早看到的舊檔:“嗯,确實作過貢品,揚州府衙有檔,但因工序繁複、價格昂貴,改選蘇繡入貢。”
方靖嘀咕:“唐玄宗、先帝朝,淨是老黃曆……”
“诶,此言差矣。不是老黃曆,是‘品牌故事’。” 明桂枝提筆、蘸墨,慢悠悠在宣紙上寫,“方子微調,咱就說用回唐朝那個古方,楊貴妃同款。這款胭脂……”
筆一頓,宣紙展開:“就叫‘花想容’!”
趙斐眼睛一亮:“‘雲想衣裳花想容’,”他輕叩桌案,“這名字妙到毫巅,既點透顔玉莊的來曆,又叫人遐想楊貴妃的傾國美貌。”
“名字是好名字,”方靖依然皺眉:“可改個名字,就能賣五十兩銀子?“
明桂枝笑着把宣紙攤平,“光改名字,當然不夠?” 提筆蘸墨,邊寫邊道:“還得配上匠人的軸勁兒,名人的風頭,看得到買不到的心瘾……再加個挑客的門檻。”
宣紙又一展。
隻見上頭寫着:“‘匠人精神’、‘明星效應’、‘饑餓營銷’、‘配貨制’……”
外頭風起。
窗外竹架吱吱,綢緞晃成紅霧。
仆役喊:“穩住喽!”
聲兒啞,透着困。
……
瘦西湖畔,風輕。
邗江錦閣雕梁畫棟,檀香袅袅,熏得人眼眯。
窗外湖光晃眼,波紋碎成金。臨窗雅座,碧螺春冒熱氣,茶香鑽鼻。
蒲承澤錦袍敞開領口,露出脖子上金鍊子,足有指節粗,鑲滿紅藍寶石,燭火遺诏,晃得人睜不開眼。他端茶盞,抿一口,臉皺成包子褶,茶盞“咚”一聲擱桌上。
坐他對面的,是蒲家的賬房先生易亞旻。他瘦高個子,鷹鈎鼻,白發披肩,還穿一身褐色袍,遠看,似足一隻秃鹫。
易亞旻正在給蒲承澤報賬目,官話裡夾雜大食語,奇的是,他的大食語也不算娴熟,咬字歪歪扭扭,像嚼了半嘴沙子。
湖上船過,槳聲嘩嘩,和應岸邊柳條輕晃,本應惬意。
可蒲承澤一掌拍在案上,忿忿道:“一千兩驗資?他當我是城東那幫番商?”手指頭戳着桌面,“我是那駛兩三艘破艇,就來大甯混飯吃的貨色?蒲家船隊要是歇上兩天……” 說着,換了腔調,大食語咕噜噜往外冒:“莫說孫有榕那個七品芝麻官,就是府尹倪佑安,”又突然壓低聲音,“也得提着紹興老酒來求我!”
易亞旻慢捋胡子,眼眯眯:“那小東家忒狂妄,敢探您的虛實,”頓了頓,“可是,東家您若不去,是不是……顯得虛了?”
“荒謬!我若去了,豈不顯得我傻!”蒲承澤眼一瞪,“老易!明日,你遣幾個人到顔玉莊門口盯着,我倒要看看這揚州城有幾個傻子,會拿一千兩銀票去給他驗資?到時候蒲爺我好笑話笑話他們!”
“遵命。” 易亞旻眯着眼,茶盞裡茶葉沉了底,像他沉下的心思。
窗外,湖風吹緊。
須臾,錦繡門簾一掀,進來個微胖臉白的中年人,一身蘇綢長袍裹得嚴實,走起路來腰間玉佩與玉珠相碰,叮叮當當。那玉雕的是靈猴獻桃,猴兒眼圓溜溜,桃子飽滿得要滴汁,精緻得叫人挪不開眼。
蒲承澤眼尖,遠遠就認出人來,嘴角一扯,起身朝他喊:“顧兄,這兒!”
“蒲老弟,别來無恙,别來無恙啊。”來者朗聲笑,嗓音圓潤。
那人名喚顧萬芝,揚州絲綢業的頭面人物,手底下綢緞鋪子開得滿城都是,蒲承澤不少綢緞從他那兒進貨。他身後跟着新納的妾侍,薄紗遮面,但也看得出容顔嬌俏。
顧萬芝走近,袍子一擺坐下。他揮揮手,那美妾和仆役便退到一旁,站得齊齊整整,如棋盤上的卒子,動也不動。
“托賴,托賴!”蒲承澤笑着回禮,絡腮胡一抖,“顧兄,您不是慣去荷月樓的嗎?”他坐回椅上,語氣随意,像在巷口跟老鄰居唠嗑,眼睛卻不自覺往顧萬芝腰間溜。
顧萬芝那靈猴獻桃佩用上好的和田籽料,找的名家雕琢,精緻得緊。
去年,蒲承澤在瑜寶軒見過,要價一百兩,他沒舍得買。沒多久,就被顧萬芝買去了。
這人嘛,有時候就是賤性子。
一百兩的時候他覺得不值,到它被賣掉,就怎麼看怎麼稀罕。
二百兩,三百兩,出了幾回價,他加到五百兩,顧萬芝也不賣。
害他回回看見,回回眼饞,夜裡做夢都想着摸一摸,偏偏顧萬芝寶貝得緊,連借來看一眼都不肯。
燭火柔和,窗外垂着幾枝柳條,像誰随手畫的淡墨。
“今兒約了幾位友人小聚,”顧萬芝解下那玉佩把玩,慢悠悠道:“對了,也有老鄭,他選的邗江錦閣。”說完,呷一口茶,眼角笑紋一漾,似笑非笑。
“老鄭?鄭昌融?”蒲承澤一怔,手指頓在茶盞邊。
這鄭昌融是揚州漕幫龍頭,原本隻攬大運河的貨,這幾年人強馬壯,也盯着海外貿易。他跟蒲承澤既過搭夥,又拆過台,真可謂:難為知己,難為敵。
蒲承澤撇嘴,語氣酸溜溜:“顧兄既約了鄭爺,怎不把小弟也約上?”話落,抓起茶盞就往嘴裡灌,咕嘟一口,燙得他“嘶”一聲咧嘴。
“也不是啥要緊事,” 顧萬芝摩挲玉佩,笑道:“今兒個,咱幾個碰巧都買了顔玉莊那勞什子……” 他皺了下眉,“那什麼、什麼‘發布會’的入場券,聊得投機了,索性約個晚宴。”
“入場券?”
蒲承澤手一抖,茶盞差點脫手。
“不是驗資一千兩就成麼?”他瞪着眼,聲音裡帶急,像是被這話戳了一下。
顧萬芝眼裡閃過一絲狡黠:“驗資的人太多,顔玉莊的新東家怕明日接待不來,恐招待不周,便放了三十張入場券……”他捧盞拂茶沫,“五十兩一張呢,一眨眼就搶光,不得已又添了八張。”
蒲承澤一聽,眼珠子瞪得溜圓,他強壓住心頭那股子急火,“啧啧”兩聲:“五十兩銀子!就為看個新鮮?”話音裡摻着譏诮,“顧兄啊顧兄,您的銀子就算是大風刮來的,也花得太冤了!”
說完,他哈哈一笑,扭頭朝易亞旻擠擠眼,眼神裡分明在說:“瞧瞧,這幫傻子。”
顧萬芝不惱,眯眼一笑:“蒲老弟啊,這入場券買的可不單是個熱鬧。”
蒲承澤眉角一擡,待他往下說。
可顧萬芝愈發慢條斯理,“你想想,能花五十兩進場的,哪個不是揚州城裡數得着的富貴主兒?就算發布會沒啥稀奇,結識幾個貴人也是值當的。”
他聲音高了些,如同炫耀:“今兒晚宴小聚的,就有豐登糧行的老詹、泉韻茶坊的楊員外……喏,還有蘇州绮繡坊的羅翁。”
“蘇州绮繡坊!”蒲承澤眼睛“唰”地亮了,身子猛往前一探,差點帶翻茶盞。
“您說的羅翁……”他嗓子眼發緊,聲兒都變了調,“莫不是‘錦魁’羅紹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