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虞鸢愣了一下,像是回憶起什麼來,一點久遠的情緒在腦海中泛起,又轉瞬即逝在初冬的風裡。
她恍惚了一瞬,記憶卻如潮水般湧來。
*
六年前,九江渡口。
虞鸢十二歲出宮,十四歲進入菩提,等到十五歲的時候,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面的殺手了。
那時她剛剛結束一場刺殺江南富商的任務,臉上面具都還沒來得及摘下,含光劍在劍鞘中嗡鳴着,濕漉漉的血迹粘在衣衫上,帶着她不喜歡的鐵鏽氣味。
沒走兩步,就看見渡口的蘆葦灘上躺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人。
“還真是流年不利啊。”虞鸢有些茫然,糾結片刻,到底是年少的良知戰勝了對鮮血的厭惡,她走上前去扶起少年,往他嘴裡塞了顆回春丹,捏着下巴一推,丹藥就被囫囵咽了下去。
看着眼前人逐漸有轉醒的迹象,她毫不客氣地開口問:“喂,你叫什麼?”
“……長風。”少年有些吃力地答道。
“嚯。”
虞鸢樂了。本以為在做好人好事,沒想到竟是救了同行。
如今的西洲,在朝有南越北晉兩分天下大勢,在野有菩提九霄割據江湖暗道。
其中九霄宮位于西洲東部,以宮主藍青玉為首率三令使并九門客,以木槿花為紋樣,東郡中人無不見之色變。
長風使便是九霄三令使之一,傳聞他是藍青玉從死人堆裡撿回來養大的,一手蒼山匕出神入化,劍光過處鬼神皆驚。
隻是……九霄宮的刺客怎麼會出現在菩提道的門口。
“小刺客,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虞鸢來了精神,拍拍他的臉,作出一副兇險模樣,惡狠狠地問。
“……”長風沒有回答,有些呆愣地看向遠處的蘆葦蕩。
虞鸢見狀,頓時沒了逗他的心思。俗話說得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幹殺手這一行更是最忌多管閑事,見少年不聽勸,她撣撣身上的塵土便要起身離開。
“九江渡,菩提道。”少年卻突然出聲。
“什麼?”
“這裡是九江渡,菩提道。”
“你可以……送我往生嗎?”
這下輪到虞鸢啞口無言了。
她很是疑惑地問:“為什麼呢?”
“我全身筋脈寸斷,咳咳……于宮主而言已是廢人,不如在此尋個了斷,也不會給九霄帶來咳咳……帶來什麼麻煩……”
虞鸢見他一句話恨不得喘三次的樣子,竟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那又如何,你沒了武功,便不活了嗎?”
“風此生所向,唯宮主手中利刃爾。而今利劍已折,筋脈已毀,苟活于世,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些話,是你們宮主教的嗎?”虞鸢聽得瞠目,不禁問道。
剛剛那段話好像用盡了長風的氣力,他身上那樣重的傷也不知是怎麼來的,如今更是連回答虞鸢的精神都沒有了。
“罷了,我不懂你們這些死士的想法。”虞鸢長歎一口氣,“隻是你身上的傷,還是要尋個法子治一治,别真死在我這門口,不吉利。”
“這傷,是宮主所賜。”沒來由的,長風又冒出一句話來。
他好像也有些迷惘,睜眼便是在死人堆裡,而後被藍青玉帶回去悉心教養,這些年來,無數次為了九霄宮出生入死,他也從不覺得疲倦。隻是這次,受人暗算一身武學盡數廢去後,藍青玉前來探望,卻僅是搖搖頭,然後輕柔地告訴他:
“小長風,你現在是個無用之人了。”
聽完這些,虞鸢發自内心的啧啧稱奇。
但她還是開口說道:“我小時候,娘熬不住,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再然後,爹連臉面功夫都不願做了,沒幾天就給我趕出家門,讓我自己找地方過活。”
“那年我才十二歲,也不通什麼道理,隻想着,是不是我哪裡做的不好?是不是我今天多哭鬧了惹得他們不歡喜,才會讓爹和娘都不喜歡我,都不要我了?”
“再後來,想多了想不通,便也不想了。江湖上摸爬滾打幾年,到最後,也就隻餘下活着這一個念頭啦。”
說着,虞鸢也有些感慨,已然分不清是在勸慰長風,還是在釋懷過去的自己,于是她拍拍手,最後說道:
“人生在世啊,哪有那麼多意義可講,能活下去就很厲害了。”
長風蓦地望向她,眼中有一點光在悄然亮起,如夏夜的北鬥星,澄澈,透亮。
虞鸢深知執念于人,大多時候如萬鈞之山,非三言兩語可動搖,但見少年此刻不再心存死志,還是笑了笑,同他說:
“就到這吧,我該回了,天涯路遠,祝好。”
“等等!”見她要走,長風連忙攔住她。
“若是……有緣再見,我該如何認得你?”
“若是有緣,那便以此為證吧。”虞鸢琢磨了一會,拿出一把折扇來,“這扇子于我有些特殊的含義,若真有緣再見,我便告訴你。”
“對了,倘若九霄宮不再要你,你可向南方行走,越國搖光司也勉強算個去處。我聽聞……皇城中有位小公主,封号安遠,若你能進入,且替我照顧她些吧。”
言畢,她不再多作聲,轉身向迷霧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