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光熹微。
清早的日光透過木窗格子灑在驿站大堂的地闆上,照進夾縫的野草裡,無端顯露出幾分生氣來。
昨夜的雨下至半夜才停,因而虞鸢晨起時,還能隐約聞到空氣中潮濕的味道。她走下樓,正在桌邊圍坐着喝粥啃馍馍的軍士見她過來,紛紛停下手中的動作起身見禮。
“參見殿下,殿下金安。”
此起彼伏的請安聲響起,虞鸢不禁失笑,忙同他們擺擺手,“不必多禮,我這沒那麼多規矩,還和之前一樣就是。
“等吃完飯,我們就繼續向北走吧,往後天氣越發冷了,得早點過去才是,免得回頭下起雪來行路艱難,再被北晉那邊尋了錯處。”
“是!”衆人齊聲應道,隻有長風仍倚在牆邊站着,他今日沒有穿往常那身黑色流雲紋裝,而是換了身藏青的雲紋織衫,襯得整個人的氣質都溫潤了些。
“長風?”虞鸢有些疑惑,大清早的靠着牆一言不發,也不知是在練什麼功夫。
“殿下曾允諾過我……”長風猶豫了一下,還是開了口,“再見之時,會告訴我那把扇子的意義。”
“如今我已不再糾結于[意義]二字,也明白您當時隻是為了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卻仍想像春雨姑娘一樣,同殿下讨個名字,一個全新的名字。”
虞鸢向他看去:“你武藝卓絕,不必跟在我身邊,比起新的名字,你更該去嘗試一些新的生活。”
長風似乎沒能理解她的意思,仍舊立在原地。
虞鸢定了定,眼前的青年還和六年前一樣,看似不通人情,其實對認定的人和事都有種莫名的執拗。過了一會,她無奈點頭:“好。”
“既是如此,那你便叫拂衣吧,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若有一日,你想了卻功名,我放你歸去。”
*
三日後,江州城郊。
“哒、哒——”不遠處,陣陣馬蹄聲響起。
元長策作為明面上的使團長官,此時正騎馬在前方開路,聽見聲音後他朝着身後擺了擺手,示意衆人先停下。
不多時,前方出現一行人,身着北國的官服,大咧咧地站在路中間。
這行人大都身着绛紫錦袍,頭戴冠冕,腰間懸挂着所在署衙的通行令。
隻為首一人有些奇怪。一身對襟朱衣,長發堪堪在頭頂用一根玉簪挽起,要散不散的樣子,臉上還帶着半頂白羽面具,隻能看見面具下方的一雙桃花眼,水波流轉,倒像有些别樣的情緒在裡面。
元長策不解,遂回頭向虞鸢請示,得到答複後翻身下馬,微微欠身向對面見了個禮,而後問道:
“此乃南越安遠公主車架,奉帝命前往北國王都玉京城,見太安帝并南安太子以結秦晉之好,敢問尊駕何人,在此攔路是為何故?”
“我等是北晉禮官,奉太子之令在此迎接南越帝姬。”回答之人位于隊伍右側,此時仍坐在馬背上,略一拱手算是回了個輕禮。
“既,既是如此,為何這位閣下要掩面示人,難道北晉之人皆是如此無禮之輩?另請諸位出示相關文書,以供我等查驗!”
“非也。他們是禮官,我卻不是。”為首之人倒是從馬上下來了,将腰間符傳遞給元長策查看後,輕聲地向他們解釋着。
他說話時的語調就像那雙含情目一樣,總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意味。
“我乃南安太子座下十八飛羽将之首的秦飛鏡,類似你們南越的搖光司,覆面實是職責所在,還望公主莫怪。”
“無礙。”虞鸢掀起馬車窗前的帷幕向外看去,正好同秦飛鏡對視上,“往後一段路程,勞煩秦将軍指引了。”
外邊的談話暗藏機鋒,馬車内,春雨卻笑嘻嘻地同虞鸢打趣兒:
“原來元小将軍隻是看着唬人呀,剛剛若不是拂衣反應快,暗中提醒了幾句,隻怕他就要露怯咯。”
“他們這些世家子弟,沒經過什麼事,一時不知怎麼應對也是有的。”虞鸢将手肘撐在馬車窗沿上,兀自吹着風,興緻缺缺地回着。
“殿下不高興嗎?”春雨見她如此,有些擔心地問。
“沒有。”
“我隻是……想起了一個人。”
像,太像了。
虞鸢自認是一個灑脫的人,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少時經曆讓她對許多事情都不會産生什麼很深的執念。
可淮山不一樣。他們互相扶持着走過最難捱的三年,他剛丢的那陣子,虞鸢是如此發了瘋的尋找,直至整個菩提道人盡皆知望舒君那段時日幾近瘋魔。
實在找不到之後,她本以為随着時間流逝,自己終究會逐漸釋懷,就像兒時讓自己釋懷母親驟然離世後再被生父厭棄那樣。
但是秦飛鏡……從聲到形,再到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睛,世上真的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嗎?
她不知道,也不敢賭。近鄉情怯,莫不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