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君平生兩大愛好,一是金銀俗物,二是出塵美人。如今這第一項愛好已經随着火光沉沒,不曾想撿上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美人胚子。
她俯身拍了拍少年,幫他把嗆進氣管的水咳出來,然後說:“有力氣了就趕快走吧,保不齊還有别的人想殺你呢。”
少年也不答話,默默地跟着她往遠處的樹林子裡走。
虞鸢有些好笑:“跟着我作甚,一時心軟拉你上來,還要一直管着你嗎?”
她也不走了,就近倚着一棵樹坐下,面前的少年不知道是不是吓狠了,先前求生的本能蓋過了一切想法,如今驟然得救,一時脫力,如同離了魂一般,隻會機械地跟着虞鸢,倒像個精緻的瓷娃娃。
“為什麼……”
“嗯?”少年眼神空洞,嘟嘟囔囔的也不知是在說些什麼,虞鸢實在聽不清,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問道。
“為什麼要這樣……殺我一個人就好了,為什麼要把整條船都炸沉!他們,他們明明什麼也沒做啊……”
許是虞鸢的動作安撫了他,少年從剛剛魇住的狀态裡微微回過神來,有些迷茫的,不知道是在向誰發問,如泣如訴。
虞鸢自己也是十二歲就在江湖讨生活的,自然不怎麼會帶孩子,此刻她在“如實相告”和“善意欺騙”之間糾結了一會,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為了僞裝成一場意外啊。”她的語氣沒什麼起伏,好像隻是在和少年閑話家常。
“畫舫那麼大,可燃物那麼多,便是操作不好點了整條船,事後追究起來也隻能怪一句時運不濟。”
“你的身份應該不簡單吧。為了殺一個你,他們明面上炸了畫舫,暗地裡又讓刺客在水下潛伏,真是……煞費苦心。”
饒是虞鸢已經做了三年殺手,仍然對這種簡單粗暴的陽謀嗤之以鼻。
“他們都……因我而死嗎。”
少年聽懂她的話,整個人癱倒在地上。
到底還是個孩子,驟然經曆這樣大的變故,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看似死裡逃生,但一船人的性命就這樣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身上,如高山,如利刃,讓這個面色蒼白的少年喘不過氣來。
他低下頭,想要痛哭,卻是一滴淚都流不出來了,隻剩下死寂般的空洞。
可虞鸢偏偏見不得他這樣。
她擡起少年的臉,強迫他看向自己:“你現在這樣,是要做給誰看呢?”
“你之前拼命抓着木闆想要靠近岸邊的那股勁兒,去哪裡了?”
她說話毫不留情,如刀子一般紮向少年。
“本能是騙不了人的,人死不能複生,而你想活。”
想了想,她又指向對面的河,陰恻恻地繼續道:“那條河叫了了河,知道為什麼嗎。”
“隻要我現在把你從這裡扔回去,你就可以和他們一樣,一了百了啦。”
許是沒見過這樣直白的人,少年一時間怔愣住。
虞鸢見他能聽進去話,也放緩了語氣:“不明白的事情就想辦法去查,沒來由的仇就追根溯源找債主來報,尋死覓活最是簡單不過,但你隻有活着,才能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她點到即止,不再多言。
虞鸢其實能夠明白少年的想法,隻是三年腥風血雨裡趟過來,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例子她見過太多,先前她難得的動了恻隐之心,也不過是因為水裡浮沉時對方所展露出的,那點極盡頑強的求生意志。
——像一株風裡飄搖的野草,難活,但還是在努力生長着。
就像三年前的她一樣。
是以她才願意以這種方式,當頭棒喝地點醒少年。
而對方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後,便徹底賴上了她。
“說了多少遍,我是殺手,你跟着我是沒有好下場的。”
“沒事,能跟着阿姐就很好了。”
“……”
*
“阿姐?”見虞鸢許久沒有動作,秦飛鏡又問了一句。
這一聲阿姐,叫的是千回百轉,像求偶的鷗鳥,像開屏的孔雀。
“……”虞鸢仍有些恍惚。
這種感覺,就像惦念千百遍的人驟然站在面前,她第一時間并非激動,而是逃避。
她與淮山之間,有太多牽連,太多舊賬。單就三年前對方不告而别一點,她就有很多的不解,很多的不平。
可淮山實在是失蹤太久,久到擔心、生氣、無奈……種種情緒雜糅在一起,最終都演變成釋懷,長久地埋在心底了。
她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該疑問嗎?問問他為何要走,為何一句話都不留;還是該關心?這些年,我過得尚可,你呢,又過得好不好?
思慮萬千,虞鸢最終也隻是說:“小将軍,莫要逾越了。”
聞此,秦飛鏡有些傷神一般,低聲歎道:“阿姐這是,不想認我了。”
他沒有追問下去,而是微微側過身,指向遠處的天空。
恰到好處的,幾支煙花在天際炸開,幻化出千萬縷流蘇一樣的光華,圍繞着空中一輪皎月盡情地綻放。
流光溢彩間,他輕輕地問:“阿姐會喜歡嗎?”
“美則美矣,卻是易逝之物。”虞鸢一邊感受着如詩如畫的氛圍,一邊有心無意地說着,“比起逝去之後平白傷神,不如最開始就不要沾染的好。”
“将軍以為呢?”
“縱然不長久,卻也短暫地到達過月亮旁邊。”
“我很羨慕。”
秦飛鏡思慮良久,最終似有似無地說。他的聲音極輕,若非虞鸢常年習武耳聰目明,隻怕這兩句話要随着煙花一起,埋在月仙樓頂的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