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重新回到了街上。
越冬像一株蒲公英,被吹去了蓬松的種子,露出光秃秃的内裡,什麼也不剩下了,隻能哼哧哼哧地,把他們趕出了思過樓。
月華如練,溫柔地清洗過滿街純白的樓閣。
“若事情真如他所說的那麼嚴重,那我們是不是,也做了一回拯救西洲的大英雄?”
同行間,華山問道。他仰頭望月,笑得開懷,月光映照在他的身上,仿佛一點浩然氣正中眉心。
“英雄這個詞太沉重啦,我不要當英雄,當個無名小卒就好,等沙漠歸于平靜,那麼在戈壁灘上尋份潇灑自在的活計,也算不枉來這人世間。”裴序笑着搖頭。
“東家呢?”他又問虞鸢,“東家可是玉京城的太子妃,那麼厲害的人物哎。怎麼會想到要來管這等子閑事?”
虞鸢手中拎着含光劍,悠哉地回他:“我是今年才做上太子妃的。”
她迎着晚間的涼風,沙漠的風合該是凜冽的,但回南城四面皆是高大的圍牆,擋住了肆虐的風沙,最後飄落到她身上的,隻剩下些許冬末的輕寒。
“在那之前……我同你們一般,在江湖上讨生活,但我比較幸運,有傾囊相授的師長,有同心同德的愛人。
“小時候,我見過宮牆裡奢靡華貴的景象,後來流落在外,也見過晨起勞作的田間。民生多艱,上位者一道很輕的谕令,于百姓都可能會是萬鈞的雷霆。我時常會想,為什麼呢?”
衆人不由得停下腳步,聽得認真。尤其是先前對他們身份頗有微詞的九莺,此刻也瞪圓了一雙美目,靜靜聆聽着。
“個人之于曆史,最終都不過是大浪淘沙中微茫的沙礫,可他年史書工筆,千秋筆墨萬卷藏經,卻也是由億萬顆恒河沙數組成。我所遊曆的每一處景觀,我所見過的每一個人,他們都真實地存在于當下,沒有誰應該成為皇權鬥争的犧牲品。”
九莺的聲音在涼夜中顯得有些顫抖:“所以你要救他們?”
虞鸢低低笑了聲:“也不是。我也不想做英雄呀,隻是……”
隻是她突然想起越冬的話:你若閉上眼權當看不見便也作罷,可你進了回南城,見了這裡的異象,當真還能視而不見、作壁上觀嗎!
不能的,她在心裡回答。
九莺見她笑了,雖不解,但還是說:“我确實沒料到,你這般的人,也會真心實意的為這座偏僻城鎮的百姓謀劃。
“況且……這兒的人都好生讨厭,說話都像是講謎語,是想讓我們上趕着幫他們解決問題嗎?若非他說的吓人,說什麼此事會蔓延到整個西洲,我才不要管他。”
旁聽許久的蘇羅回答她:“哪來那麼多不能言說之事,無非是講故事的人也有自己的私心罷了。”
九莺吃驚地看他。
虞鸢接話:“不論是他,還是城主,他們想拯救這座城,卻又沒有那麼想。傳遞消息的方法有很多,沒來由他今日同我們說一句,明兒謝瑛就到這大開殺戒。究其本源,還是因為他不敢。”
幾人沿着月色撒下的清淺痕迹向前行走,路過城主府的周圍,規整嚴謹的金殿外,竟幽幽地于地縫中冒出幾株野草,不知是否明日就要被巡邏至此的守将鏟除。
但至少此時,它們有着蓬勃的生命力。
裴序是聰明人,當即會意。
他扶着琉璃鏡,對他的兩名同伴解釋:“越冬的意思是,他可以給我們很多的暗示,但真相絕不能直接從他口中說出,這是他給自己留的後路。有時候,知曉秘密這件事本身就是罪過。”
“那他就不怕我們真的放任不管嗎?”九莺問。
虞鸢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是人皆有私心。就像他說的那個瓷碗的故事,可是,當一隻瓷碗将落未落時,最好的辦法并不是任由它這樣下去,而是将碗櫥平放,再把碗取出來。但這樣的話,所要花費的時間精力,比起撒手不管要多很多。
“他不願意去賭那樣大的代價,但他對這座城的态度又很微妙,或許是良心未泯,又或者是對十多年來暗無天日生活的怨怼,總之,他和城主一拍即合,最終找上了我們。”
九莺瞳孔蓦地放大了一瞬。她素來喜着朱衣,绯紅的長袍在銀色的天地間舞動,帶着沙漠中獨有的剛烈與決絕。
聽完虞鸢的話後,她禁不住幹嘔了一聲:“真惡心。”
蘇羅同情地看了她一眼:“論迹不論心,他想法顧慮再多,總歸也是在為回南城謀取一線生機。”
九莺卻無法苟同:“你們這些權貴……都是說得好聽,實際上半點不利己的事情都不願去做。”
虞鸢失笑:“怎麼一會的工夫,又成我們這些權貴了?”
她清楚九莺的性子,也并未惱怒,倒是裴序忙不疊地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太子殿下呢,來此又是為了什麼?”
“你怎的那麼像宮裡報時的大監,要将我們一一點到才行。”蘇羅揶揄他,“何時才能拷問到我呀,裴大公子?”
“去去去,你們暗衛最是皮糙肉厚,爺才不要審你。”裴序沒好氣地推開他。
二人打鬧着,卻沒想到謝微真的回答了他的問題:“我是跟着阿姐來的。”
他攏了攏玄色的鶴氅,清俊的臉在月下更添幾分好顔色,低頭略微思考了下,這才認真說:“我并無阿姐那顆濟世渡人的心,但阿姐想做的,我都會去傾力完成。”
虞鸢被他說的意動:“說起來,我也想問問……此番前來,你可會覺得厭倦?你是謝微,是北晉的儲君,未來的天子,不是我的附庸,你該有自己的心意。”
謝微輕聲笑了,清幽無雙:“不會的,阿姐所愛,便是我之所愛了。”
話音未落,恍若明月徘徊,花影淩亂,相期邈雲漢。
虞鸢清楚聽見自己心中的聲響,像碗櫥中的那隻瓷碗終于當啷落地,清脆短促,而她站在窗前向外看去,月色影影綽綽,微風輕搖牆頭的桃枝,她局促地站在原地,心頭被一陣缭亂卻又無窮的感覺占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