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謝瑛的相遇,起源于邊城的一場大旱。
謝魚生于山裡,長于山裡,七歲那年就随着師父認遍了滿山的草藥。
陽關城地廣人稀,城中的百姓平常生了什麼病,隻能囫囵抓些土方子,偶爾有行商來此,受不了沙漠邊上幹枯燥熱的氣氛,也縷有水土不服之相。
她看見了,便提着那隻竹篾編的籃子,揣上師父清早起來蒸的饅頭,輕快地跑下長嶺山,純白的雪花在她身後翩然落下,被日光曬成燦爛的金色。
竹籃子裡放的是她千辛萬苦采來的草藥。她會将這些藥草細細研磨,熬制成細膩的藥汁,在城門口架起個小攤兒,給前來求醫的百姓義診。
久而久之,小魚姑娘的姓名傳遍了整座陽關城。
謝魚十六歲的時候,陽關城經曆了從未有過的大旱,知府帶着百姓遙遙跪在戈壁灘上,跪在沙漠的入口處,祈求着上蒼的垂憐。
可是沒有用。天上的雲像是忘記了這片蒼莽的土地,再沒有一滴雨落下。
她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謝瑛的,那時的他,還沒有受封譽王。
年輕的三皇子,作為赈災的使節,不遠萬裡來到偏僻的邊城,也帶來了幹旱許久的希望。
他不像從前來過的那些欽差大人,高高在上目下無塵,相反的,他萬事親力親為,建造水渠維系陽關城的灌溉,築起水倉保存水源,帶兵前往沙漠中,尋找可能存在的綠洲……
他們發現了月牙泉。
宛如上弦月般小巧的泉眼中,源源不斷地湧出象征生命的清泉水,一時間,仿佛數月幹旱帶來的苦痛都被悉數抹平,見到這一幕的人們,心間無不泛起清新的甘甜。
謝魚是很喜歡謝瑛的。這位京城的貴人,長身玉立風度翩翩,一襲白衣在風中舞動,遠遠望去像大漠夜晚,天上閃耀的瑤光星。
可他的身體看起來卻很不好。
謝魚打聽到,即便是他們看來高不可攀的王爺,在遙遠的京城過的也并不輕松。
他的到來是一場意外,當年太安帝酒後循着醉意走錯了宮殿,無意中寵幸了一名宮女,而後有了他。
出生後,謝瑛日子過的也艱難。宮牆内逢高踩低之事屢見不鮮,宮人們見陛下未給侍寝的那位宮女加封,便以為他不疼愛新生的小皇子,遂也紛紛冷待他們母子二人,每日送來的飯食鮮有不馊的,冬日短了取暖的炭火,夏夜未見消暑的飲湯。
直到宮宴上,謝瑛跌跌撞撞沖進甘泉宮,露出棉服下飄搖的柳絮,陛下才恍然發覺,自己還有位流落冷宮的皇子。
彼時的皇後,蘭陵玉氏長女玉雲山,憐惜他幼時不易,收了他作半個義子,準許他同宗室子一起入學宮。自此,謝瑛才算真正過上了皇子應有的生活。
許是娘胎裡帶來的先天不足,又或許是兒時日子實在太過清苦,謝瑛患有拔除不去的寒症,哪怕是在終年炎熱的戈壁灘上,他畏寒的症狀也未曾緩解。
好在謝魚自己便是醫師,而且,是很好很好的醫師。
她隔三岔五便往太守府衙跑,湊到謝瑛身邊,一把撩起他的衣袖,手指探上他的脈搏。
往日清雅端方世無其二的公子,耳根羞得通紅,急忙地想把手抽出,嘴裡還念着什麼授受不親之類的規矩……
隻可惜毫無作用。謝魚存了壞心思,手上特意用了十分的勁,絕不容許他随意掙脫。
她聽着指尖傳來稍顯虛浮,卻又加速跳動的脈搏,就像聽見了眼前人羞郝急促的心跳。
從小生長在宮闱間的皇子殿下哪裡見過這等架勢,掙不開逃不脫,隻能祈求這位行事蠻橫的小祖宗,能饒恕一二。
謝魚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她惡趣味地趴在他耳邊,喚他:“謝秋逢,等我長大了,你娶我好不好?”
倘若謝瑛有遲疑之勢,她便會迅速脫身開,裝作可憐的模樣:“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們京城來的人都看不上這裡,原來你也一樣!”
謝瑛見她落淚,霎時慌了神,忙不疊地搖頭,一遍又一遍地誠心解釋。
她破涕為笑:“那你若食言,該怎麼辦?”
“若是食言,便讓小魚妹妹築間金屋子把我關進去,日夜不得出,抛下那些外界的紛擾,隻做你一人的郎君……”
少年時的譽王殿下,語氣中帶着過于珍重以緻的惶恐,一字一頓地許諾。他臉頰邊染上绯紅,聲音愈來愈低,說着在學宮中,在皇城裡絕不被允許的情話。
謝魚撲哧一笑,伸出手錘他:“我可沒有那個閑錢去造什麼金屋子……帶你回家,好生費錢呀。”
她隻當他在玩笑。
卻沒料到經年以後,他真的築成一座華美的金色宮殿,卻不為迎娶她,而是徹底将她困在了最好的年歲,任憑時光将她,将他們都沖洗的面目全非。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他這張網,攏住了山野間的遊魚,攏住了百年孤寂的月牙泉,也攏住了那一年戈壁灘上的所有人。
謝魚替他診脈時,曾半開玩笑地問過他:“你少時既如此不幸,又為何要領這偏僻荒遠的差事?留在京城,好好做個閑散王爺,豈不快活?”
謝瑛卻正色否認:“正因少時曾曆苦楚,方知民生不易,我既受百姓供養,便該還于天下人,又豈能因地勢偏遠踯躅不前?”
“戈壁灘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她笑着說,“倘若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所做的,和你心中所想的并不重合,你為他們做的一切都事與願違,那時你又當如何?”
“我所希望的,唯百姓安樂,若能達到,舍得這一身剮也不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