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呼喚。

然而安第斯不回應。因為他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做夢的。

夢裡的場景依舊是那樣，狹小的書房藏在教堂深處，到處都是灰塵和散落的經書。童年的他，就那樣抱着腿坐在地上，坐在經書裡，不顧一身白袍被灰塵沾染，隻是縮在木書架之間的陰暗角落，發着呆。

無聊，枯燥，卻讓他總是很珍惜。畢竟這是噩夢中為數不多的平靜片段，就如行刑時刻來臨前，總有時間留給人祈禱。

而在這之後，便是循環往複的血、淚、哭喊和斥責，接連不斷的鞭聲和慘叫。那些聲音也許來源他自己，但更多時候來源于其他人。那些被打上“罪人”名義的大人們、孩子們，在他的養父，那位正義的審訊人手下，受盡折磨，日漸死去，無論肉/體還是心靈。

但在審訊中，死亡從來都不是一個能輕易獲得的概念，更多的是生不如死。因此，在他們還活着，或正死去時，就會有人喚安第斯的名字，以各種不同的語調。

歇斯底裡的、恐懼的、仇恨的和痛苦的，伴随着尖利的咒罵、或是絕望的哀求。他的養父總是惡趣味地命令他親自動手，畢竟他終究要繼承這審訊人的衣缽，因此，安第斯曾聽到過無數次自己的名字，從不同的幽靈口中。

.....但這次的似乎不同。

這次的呼喚顯得很奇怪，有焦急、有難過，但卻不帶仇恨，也并無痛苦。呼喚他的人似乎相當着急，手握住了他的手，溫熱的觸感和他接觸，皮膚下血液流淌，讓他瑟縮，卻在掙紮一瞬後放下了那些抵觸。

這是一個活着的人。而且，是一個不恨他的人。

....甚至會擔心他。

是誰呢？那麼多人恨不得他去死，然而這個人卻隻想要他醒來。這種純粹的情感安第斯很少體驗過，即使是還沒被賣給養父的時候，他的母親也不會這樣握着他的手。

....那麼，要睜開眼睛嗎？

即使會失望？

.....或者說，稍微相信一次，應該也沒關系的吧。

安第斯艱難地睜開眼睛。

渾身的疼痛讓他的神志恢複，記憶随之回籠。他心中一驚，就要翻身坐起來，卻被一旁的人按住：“你别動！安第斯，你的毒藥呢，快給你自己喂一口！”

那是伊諾森。有着碧綠眼睛的光明神甫，此刻正跪坐在他身邊，撤去了幻術的臉上全然是焦急，雙眸略帶濡濕的水光。

安第斯恍惚了一下。他盯着那雙綠色的眼睛，緩緩眨了眨眼：“....都在那個空間奇物裡。呃，現在沒了。”

伊諾森卡了下殼：“....你們女巫不是能現場煉藥嗎？怎麼做？該死的，”他罵了句髒話，“那個攝政王搞了鬼，祈禱全部無效了，無論是向光明神還是月亮女神....”

不是，你不會向月亮女神祈禱了吧？！安第斯差點被吓得吐一口血，也是在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極端糟糕。

整個靈魂都塞進一具身體的後果，便是罪孽極其難以控制，而他之前在宴會廳的戰鬥，更是火上澆油。

如果不是最後關頭，他放棄了全力射出那一箭，想必他現在整個血肉都已經潰爛，隻剩女巫之心。但即使是及時收手，給他造成的傷害也是毀滅性的。

這具身體幾乎是堅持到了極限，内裡的内髒全部破碎不堪，肌肉更是不知道撕裂了多少，每動一下就鑽心的疼痛.....

安第斯慢慢地在伊諾森的幫助下坐起來，苦中作樂地想：以前是伊諾森被禁用魔法，現在輪到他了....

也正是因為，之前無論發生什麼，安第斯都顯得遊刃有餘、十分可靠，才會在顯現出脆弱一面時，更加令人擔憂。瞥一眼伊諾森眼角未幹的水光，安第斯貼心地把“你是不是哭了”這句話吞下去，轉而回答他的問題：

“可以煉藥，不，制毒。....你取一點我的血。”

話音剛落他就開始咳嗽，捂住嘴再松開，便是新鮮的血，不由得無奈：“好吧，這就是了。....我應該給了你一瓶半成品，直接給我喝了吧。”

伊諾森聞言，忙不疊解開禮服外套，從懷中拿出一小瓶藥劑。由于他是光明法師，安第斯沒讓他随身攜帶太多月亮領域的毒藥，卻沒想到此刻這一小瓶半成品成了救命稻草。

将藥劑混合自己的血制成毒藥，安第斯仰頭喝下去，感覺稍微恢複了一些後，便開始觀察四周：“這是哪裡？”

事到如今，他才意識到自己比起以前，警惕心實在有些下降——是因為伊諾森在這裡嗎？他暗暗無奈。

伊諾森回答：“還是在梅圖斯皇宮。這裡似乎是倉庫，之前有兩個士兵過來巡邏，我把他們放倒了。當然，我有把他們拖進草叢裡。”

你這種事情怎麼做得越來越熟練了啊....安第斯默默想，打量四周，層疊堆放的木箱中裝的東西五花八門，多是絲綢、飾品擺件和黃金，看起來倒是有些像禮物....他忽地有些明悟：“這是赴宴的貴族們，獻上的禮物堆放的地方？”

伊諾森站起身來，挑了個箱子查看：“似乎是的。”

“不太妙。這代表我們離宴會廳并不遠。不過，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安第斯苦笑一下，在伊諾森的目光中，他垂下眸，露出個有些疲憊的表情：

“....抱歉，我果然還是打不過啊，十階的家夥。”

或者說，他已經不再能燃起那種将所有一切付之一炬的暴怒，隻因在這世間有了需要牽挂的人。

溫暖的觸感從頭上傳來，是伊諾森揉了揉他的頭發：“說什麼話呢。明明是我一直在被你保護....”

在他們要開始互相自責之前，安第斯及時止住了他：“停！先别說喪氣話了——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他罕見地把問題抛給伊諾森，讓這位光明神甫愣了愣。他敏銳地意識到，自從安第斯從昏迷中醒來，他對自己的态度便有些許改變。那是更親近随意的語氣，不再僅作為照顧者對他多加關心。

伊諾森為這種改變感到暗暗欣喜，不過現在顯然不是該竊喜的時候。他遲疑了一下，便回答：“顯而易見，應該得想辦法逃出去。”

他正色道：“我知道你很想救你的那位朋友洛斯.....但是很抱歉，現在的我們還做不到....”

“....而我不想再看見你受傷。”

他拉住安第斯的衣角，語氣軟了下去，像是商量，又像是請求：“就當是為了遷就自私的伊諾森，我們離開，好不好？”

安第斯閉上眼睛，沉默一會兒：“.....好。”

他沒有休息太久，就在伊諾森的幫助下起了身，扶着牆走到倉庫門口。在即将邁出門的一瞬間，他忽地停了下來，并伸手拉住了身側的伊諾森。

在伊諾森疑惑的目光下，他忽地深深呼了一口氣：“牆角的那位先生，您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