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有一事想不通,不知能否請王上解惑?”伍子胥拱了拱手,誠懇地問道。
“相國請講。”吳王颔首應允。
伍子胥定了定神,正色言道:“臣自大王登基以來,兢兢業業,夙興夜寐,盡心竭力地輔佐王上,從未有過半分懈怠與馬虎。臣之所以如此盡忠職守,所為者非私心,全然是為了大王和國家之盛衰。臣不敢有違天道良心,亦不願辜負國家百姓的厚望。”
他說完這些,便不再言語,隻是垂下目光,盯着腳下的地面,等待着吳王的回答。室内一片寂靜,隻有珠簾曳動時發出的細碎聲響,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别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伍子胥幾乎以為自己不會等到吳王的答複,但吳王終于開口了。
“嗯,那你說罷,有何疑問?”他的聲音平淡無奇,聽不出絲毫的情緒。但伍子胥卻能感覺到隐藏在他語氣下的不耐與不悅。
他知道,自己的話顯然觸怒了吳王,但他并未氣餒,隻是暗暗提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不知大王可曾記得,尚為公子時的一件舊事?”
“什麼舊事?”吳王微怔了一下,不解地問道。
自從阖闾意外身死之後,吳國政壇風雲變幻,腥風血雨,明槍暗箭,詭谲莫測。在這場權力的風暴之中,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又有誰能真正保持清醒,明辨是非?
夫差當然明白,在這人心險惡的政局裡,即便是至親如兄弟,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間反目成仇,成為不共戴天的死敵,亦或者為了利益而勾結一氣,狼狽為奸,不折手段。人心如鬼蜮,難測亦難防。他不得不謹慎行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行差一步,便會招緻殺身之禍。
但是,即便他在政局之中如此謹慎小心,處處防備,卻仍然不可避免地落入吳國權臣、諸位大臣和兄弟的算計與詭計之中。他們機關算盡,步步為營,或明搶或暗奪,彼此你争我鬥,爾虞我詐,隻為了攫取王權,成為真正的掌權者。
夫差并不想卷入這場權力的風暴中,他隻願做一個普通的王族,閑觀庭前花開花落,淡看天上雲卷雲舒,不必費盡心機謀劃奪權,也不必提心吊膽,唯恐權勢失衡,惹來殺身之禍。但是,世事難料,許多事都不是他所能掌控和左右的。即便他不想卷入這權力的風暴之中,别人也不會允許他置身事外,更不會放過他這個潛在的威脅與可能的敵人。
面對着權臣的咄咄逼人,衆臣的明争暗鬥,兄弟的爾虞我詐,夫差隻能勉力支撐,苦捱度日,小心翼翼地維護着自身的安全和地位,防備别人的陰謀與算計,不敢有絲毫的大意與松懈。
在這波詭雲谲的政局中,夫差漸漸學會了如何與别人虛與委蛇,如何隐藏真性情,如何僞裝自己。他不再輕易地表露心迹,也無暇去回想往昔的一些瑣事與細節。如今聽到伍子胥提起往事,雖然他早已不記得當年的情景,但仍是忍不住出言詢問。
畢竟,那些天真單純的歲月,仿佛已是遙遠得不可追憶了。
伍子胥沒有說話,隻是從袖中取出一物,恭敬地呈上。吳王微微訝異,接了過來,但見那是封緘嚴實的密函,上面用朱砂寫着“大夫親啟”,鮮紅醒目。夫差凝眸看了看,突然覺得這封信非常眼熟,像是曾經見過。
正當他疑惑之時,伍子胥已經啟口解釋。
“此信乃是當年大王尚為公子時,所寄給臣的一封密函。信中的内容,皆是一些細枝末節,不值一提的小事,然而臣銘記在心,不敢遺忘。”伍子胥頓了一頓,眼中光芒微閃,認真地說道:“那一年,大王不過總角之年,天真純善,不甚明理。因一時任性沖動,沖撞了先王,險些釀成大禍。臣彼時尚在戰場之上,未能得聞此事,卻聽得聞人說及,不免心懷憂慮,于是特地寫了一封信,托人帶給當時的大王,詢問大王是否安好,又勸大王謹慎言行,以免惹出禍端,招惹是非。”
伍子胥頓了頓,接着說道:“大王收到臣的來信後,立刻提筆作答,将事情始末俱都告知臣,并且還附上了道歉信,說自己年少魯莽無知,今後必定謹言慎行,以免犯錯。王上的書信與歉意,臣十分感動,謹記于心,至今不忘。”
說到這裡,伍子胥的目光移向吳王,神色恭敬而誠摯。
“那封書信,臣一直珍藏在身邊,不敢随意亂放,生怕遺失了,日後無法交還給大王。”
他的聲音低緩而鄭重,“所以臣鬥膽請王上重新過目。”
吳王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書信上,有些恍惚,久久不曾言語。良久,才緩緩點了點頭。
“好。”他輕輕啟唇,伸手拆開了信箋。
書信展開,墨香幽幽,隽秀清逸的字迹躍然眼前。
“大夫親啟。
不知在邊塞諸事都安好麼?吾近來頗為思念先生,唯恐先生為吾傷神擔憂,故在此立言勸慰,望君能多多保重。
此番吾沖撞父王,險些犯下大罪,多虧先生相助,替吾遮掩過錯,吾才能幸免于難,不被父王責罰。吾心中感念不已,不知當如何感謝先生的恩德。
吾本為庶子,不甚受寵愛,平日裡更是不受重視,就連同母兄弟都對我諸多冷淡,故我向來疏遠謹慎,與人相處時亦是小心提防,唯恐被人陷害。然則吾知先生是真正值得信任之人,故對先生推心置腹,毫無保留。
吾素日頑劣,不通禮數,也不知人間規矩。每每一言一行,皆是率性妄為,不曾思慮後果,徒惹旁人不滿,遭人诟病。而今吾知,是吾魯莽無知,沖撞聖顔,惹得父王惱怒,連累先生受累,實乃吾之過失!
此後吾絕不會再胡作非為,定會謹言慎行,多思己過,避免再次惹禍生非,連累先生為吾擔驚受怕,日夜憂心。吾亦盼先生勿要為吾操勞挂心,一切皆可安然無恙。
吾近日已學會謹遵父王教誨,日後必會好好學文習武,不敢荒廢,不負先生厚望!
落款:夫差。”
吳王手中緊握信箋,看着那一行行熟悉的字迹,隻覺心中似翻江倒海一般,難以平靜。往事一幕幕,如潮水般湧入腦海。那些稚嫩而輕狂的日子,仿佛昨日,又如隔世。他望着眼前的書信,怔怔出神。而伍子胥仍沉默地站立在那裡,等待着他的回答。
良久,他才回過神來,勉強一笑,開口道:“此事已過去許久,竟沒想到相國依然記得清楚。是寡人疏忽了。”
話音剛落,伍子胥已上前一步,單膝跪拜,态度謙卑,語氣恭順。
“臣惶恐。”
他伏在地上,頭埋得極低,雙手壓肩,雙臂微屈,沉聲道,”臣有負大王所托,無功更無德,還請大王降罪,臣有負王命,是臣之過錯。”
吳王目光一凝,面色微變,連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相國快快起身!何須如此,你又何錯之有?”
伍子胥卻不肯起身,仍伏在地上,不肯動彈。
“臣之罪過,罄竹難書。”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毫無起伏,仿佛說着與自己無關之事。低頭解下佩劍劍穗,雙手奉上
“此乃大王所賜劍穗,如今歸還大王,還請大王留作紀念,以證臣之誠心。”
伍子胥的聲音微頓,接着說道:“臣自問,從頭到尾,皆無過失。不知何時,竟讓君臣之間離心離德,漸行漸遠。臣想,請王上如實告知臣,為何對臣如此戒備猜忌,疑心深重,是否臣以往有所疏漏,以至于令大王誤會?”
吳王低頭看着眼前的劍穗,一時之間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猶豫片刻,輕歎一聲,終是對伍子胥言道:“其實君臣之情,寡人也是心中怅惘……當初寡人尚未即位之前,便對相國推心置腹,言聽計從,全心相付,毫無保留。”他頓了一頓,眼中閃過一抹黯然,“然而時移世易,人心易變,寡人雖不願相信,卻終究也不得不信。”
“君臣之間,最怕便是疑心、猜忌。”吳王歎息一聲,目光落在伍子胥身上,低低問道:”卿是想讓寡人解釋清楚嗎?”
伍子胥躬身而答:“臣願聞其詳。”
吳王凝眸看着他片刻,然後慢慢說出了心中的懷疑:
“相國以為,寡人因何而起疑?”
“回大王。”伍子胥聲音低沉而平靜,“臣也時常扪心自問,自問有何舉動令大王心中懷恨?臣亦曾暗中觀察,揣測大王心思。然而臣從未做過任何忤逆之舉,亦不曾對王上有任何不敬。若大王認為臣有背叛之心,那麼臣隻問大王一句話,臣究竟從何時起,開始背叛大王?”
吳王目光一凝,遲疑一下,低聲答道:“寡人也不知自何時起。也許,是因為伍氏勢力太大,讓寡人心有不安。又或者,是伐越之事太過順利,讓寡人不得不對相國心存提防……”
伍子胥微微颔首,低低應道:“原來如此。如此說來,大王并非覺得臣有二心,而是覺得臣權勢太盛,因此忌憚臣?”
吳王默默點頭,沒有應聲,顯然也是默認了。
“既然如此,臣明白了。”伍子胥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複又垂眸,聲音不亢不卑,絲毫也沒有因為自己遭到吳王猜忌而感到生氣或不悅:“大王覺得臣擁兵數十萬,權傾朝野,足以與王上分庭抗禮,故而對臣心存忌憚之意,是這樣麼?”
吳王的目光閃了閃,緩緩說道:“并非隻有這一點,此外還有不少原因。”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卿的部衆雖然不多,卻個個骁勇善戰,足堪大用,倘若日後真的對寡人造成威脅,寡人自然難以應對。更何況,聽聞卿與齊國勾結,暗中有往來,這讓寡人如何放心?”他輕歎一口氣,“寡人也是擔心一旦發生意外,不能及時防範,到時候悔之晚矣。”
“原來如此。”伍子胥低低應了一聲,然後又垂下了眼眸,半晌沒有說話。
吳王靜默了片刻,才又出言問道:“相國可有話說?”
伍子胥斂袖躬身,聲音恭敬:“臣有異議。”
吳王挑了挑眉,示意他繼續往下說。伍子胥眼眸看着他,朗聲說道:“敢問是何人對大王進讒言?又因何說臣與齊國勾結?”他語氣平靜,看不出絲毫愠怒之色,反倒十分從容坦然,似乎面對的并非是自己的生死存亡,隻是例行公事一般的論事。這副鎮定的模樣,反倒叫吳王一時之間無法回答。
“……是太宰。”吳王遲疑着答道,“其實不僅僅是太宰一人,諸位大臣都是如此說的。”
伍子胥沉默了片刻,沒有出言反駁,隻是淡淡地問了一句:
“大王信他們?”
吳王有些不自在地别開了頭:“寡人在乎的,并非他們的想法,而是事實真相。如今相國已無憑據可以辯白,寡人又該如何信任?”
伍子胥平靜答道:“臣的确曾經在齊國待過一段時間,卻也并非是什麼大事,不過是私交好友罷了。倘若大王執意認為臣心懷不軌,那臣隻能任憑處置。”
“相國……”吳王語氣猶豫,似乎在掙紮和考慮着,“并非是寡人有意……”他斟酌一番,繼續往下說,“實在是朝中大臣衆口铄金,讓寡人……無計可施。”
伍子胥垂首不語,過了許久才沉聲說道:“臣明白大王的為難。隻是,臣有一不情之請,請大王允許臣辭官歸隐,從此遠離朝廷是非,不再參與國家政事。如此,也算是保全臣一族性命。”
說完,他再次伏下身子,匍匐叩首,沉聲懇求道:“請大王成全。”
吳王怔了一怔,神情遲疑了片刻,終于慢慢低下頭去,伸手扶起了他。
“相國請起。”
吳王的聲音裡多了幾分怅然:“寡人豈能因讒言佞語而懷疑忠良,相國如此心胸坦蕩,寡人卻有心加害,豈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隻因此時群臣激憤,還請相國,暫避風頭……”他頓了一頓,擡手将手中的劍穗重新系到了伍子胥的劍上,“寡人一時心緒迷亂,難免口不擇言,實則是過慮所緻,相國……請勿放在心上……”
伍子胥擡眼看了一眼,正欲推拒,吳王已經将劍穗系好,然後将劍交還伍子胥,目光落在他手上,囑咐道:“請相國先離開都城一陣,前往别處躲避幾月,待到風頭過去,再回來重掌軍權,如此,也保全了你我君臣情義。”
伍子胥遲疑了一下,終于俯身接過了長劍,然後向吳王躬身一禮:“大王仁厚,臣心甚慰。”
吳王微微颔首,眼簾垂了下來,聲音裡帶了幾分疲憊:“寡人乏了,先退下吧。”
“臣告退。”
伍子胥轉身離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吳宮長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