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490年,吳王大婚。江山為聘,十裡紅妝,殿上奏九韶之樂,宮人舉華燈萬盞,遍陳美玉珍珠,彩綢绫羅,珍馐佳肴,酒樽羅列,杯盤錯疊,勝景之盛,亘古未有,其禮之榮,冠絕千秋。
一時間,錦繡華章,傳為佳話。諸侯各國均遣使前來,獻上賀儀,歌詠美談不絕。
但無一人知曉那女子的真實身份,更遑論親眼見過那令吳王傾倒的絕世容顔。
殿外金鼓齊鳴,禮樂缭繞,殿内笙箫管弦,錦瑟琴筝,交響和鳴,靡靡雅樂,悅耳清歌,飄蕩在層層紗缦之中,萦繞在紅木朱柱之上。
整個王宮之内,燈火通明,笙歌不息。
如此奢糜繁華,引無數人心向往之。
那日,風雪漫天,天地茫茫,整個吳宮都被染成了一片銀白色,唯有一條紅绫長帶從宮門直達大殿,在風雪中獵獵翻飛,絢爛如雲霞。
而在紅绫之後,兩隊身着火紅色舞衣的舞姬魚貫而入,手中揚起绯色絹花彩扇,旋轉出一簇絢麗的焰火,随後宮娥無數自門廊走入,足踏珠履,步步蓮華,手捧紅燭寶瓶,香爐玉盞,衣裙飄舞間,滿是豔麗的色彩,恍若百花盛開,群蝶曼舞,映着滿殿珠光寶器,流光溢彩,奢靡瑰麗至極。随着舞樂漸轉高亢,她們亦随之加快了舞步,足尖輕點,猶如雲煙掠影,水月漣漪,身姿曼妙綽約,輕盈靈逸,風姿翩然,似月華映入鏡湖,又若瑤台傾瀉銀河,仙姿玉容,缥缈絕塵。紅绫緞帶舞動翻飛,猶如赤霞烈火,飛騰不息;而四周珠翠環佩,琳琅滿目,晃耀得燈火盈盈,華彩灼灼,流輝熠金。舞姬舞畢,齊聲合歡作歌,歌聲婉轉清亮,綿軟而纏綿,如春日初融,暖暖微風拂過柳梢,撩起青碧千堆,亦如春雨沾裳,細密如霧,潤濕枝葉,泛起朦胧新綠。花月佳期,柔情缱绻。
一時殿外風雪卷舞,殿内歌舞升平,絲竹繁盛,管弦激昂。
曲未罷,音猶存,宮娥将殿上諸物撤下,随後侍女奉上瓊漿玉液,歌舞再起,餘音袅袅,靡靡不絕。
席上觥籌交錯,美人香鬟,殷勤勸酒,一時推杯換盞,言笑宴宴,歌舞升平,極盡歡娛。
舞了一曲又一曲,那新人卻遲遲未曾出現,衆人面上雖是絲毫不顯,但心下卻早已起了疑惑,紛紛暗忖道:為何還不見大王與那美人現身,莫非是出了什麼岔子不成?這若誤了吉時,豈非大大不祥,可要如何是好?
往後的酒,就越喝不下去,尤其是那些心思玲珑者,更是愁眉緊鎖,暗自焦躁。然而,縱是急得滿身冷汗,也不得上前詢問一句,隻得滿腹狐疑地忍耐着,靜候新人。
與此同時,吳王寝殿。
殿外雪花紛飛,冷凝如冰,寒氣逼人,殿内卻溫暖如春,殿角熏香爐爐煙渺渺,氤氲飄蕩,暗香盈室。
琉璃燈盞,雙栖比翼。喜燭燃紅,燈火搖曳。琉璃珠串,玲珑剔透,璎珞垂懸,映出彩珠累累,缤紛燦爛。華美錦繡,織就雲霞瑞藹。帷幕垂簾,珠翠羅绮,紅菱綴錦,美玉珊瑚,皆燦燦生光,明耀輝煌。
芙蓉帳暖,紅燭搖影。一榻華蓋,鋪撒鴛鴦錦被,兩幅紅绫,懸挂鴛鴦合歡,帳後珠簾輕落,綴風流之绮夢,燈下華光流彩,映無邊之畫堂
珊瑚屏風,沉香熏爐。鸾鳳簪钗,鳳冠霞帔。朱钗翠钿,錦衣羅裳。大紅繡鞋,璎珞琳琅。流蘇金穗,玉佩垂墜。華冠璀璨,明珠盈光。
他靜靜坐于梳妝鏡前,任由身後那人替他束發簪冠,垂着眼睑,一言不發,隻覺鏡中之人似是化作了另一個他,一個完全陌生的他。
他微微偏首,望向那人的臉,但隻能看見那人鬓邊的發,那一刹那,他覺得有些恍惚,竟是不知那是幻覺,還是現實。
耳畔,似又響起了那人的笑聲,清晰無比。
勾踐微怔,轉眸看了看鏡中的自己,隻見他一襲華衣如彩霞流雲,襯得滿身錦繡,華彩溢目,腰系紅绫,腰間垂下一條長長的朱纓,流光溢彩,燦若雲霞。
绾華髻,戴珠翠,墜流蘇,眉間一點朱砂,妩媚妖娆,唇邊一點丹寇,豔麗如血,雙眸流轉,滟潋無雙。
他的手指輕輕撫上自己的眉心,卻蓦然驚醒,一擡頭正從銅鏡中看到那人低眸垂眉,替自己束發簪冠,動作輕柔而細緻,竟是那樣專注。
他心中微動,微微側目,隻見那人紅衣墨發,臉上籠了一層昏黃的燭光,将他的面容映得半明半暗,更顯得他清俊秀逸,眉目如畫。此刻,他正低着頭,用一把檀木梳細細地給自己梳理頭發。
他忽然出聲問:“若是我現在走了,會怎樣?”
那人手中動作一頓,随即悶聲笑道:“你舍得走麼?”
勾踐一言不發,緊緊地盯着他。夫差擡眼觑他一眼,卻是不言不語,淡笑道:“你我緣分早已注定,怎的,你竟要違逆上天好意不成?”
“我甯可背棄蒼天。”勾踐冷冷地說道。
夫差似乎早料到了他會這麼說,隻自嘲一笑:“你終究是恨我入骨。”
勾踐默然。
良久,他忽而反問:“若是你我身份颠倒,你會何等感受?”
夫差靜默片刻,竟是笑了起來:“我應不會像你這般,不顧一切想逃離這場困局罷。”
勾踐聞言一愣。
夫差卻不再多言,隻垂眸繼續替他梳發,半晌後才道:
“既是注定之事,便是違抗到盡頭,結局亦不過如此罷了。”他頓了一頓,歎息着說“罷了,你我皆是執迷不悟之人。”
他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任由那人替自己梳發,卻是想起了越國的那些過往,想起了那些過往中出現過的人。
他記得兒時父王牽着他的手教他騎馬練劍時的樣子,慈愛溫煦的眼神;亦記得那個雪夜他去給父王送藥時,驚訝發現他一身是傷的樣子,蒼白的臉,青黑的眼,竟是已病入膏肓。他明明已經時日無多,但還是一如既往地強撐着身子,處理國事,就連每日上朝,亦不肯錯過半日。
當時,他尚還不明白父王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麼,直到後來的某一日,父王在書房突然吐血昏迷了過去,當他慌忙将父王送往宮中禦醫處救治,竟被禦醫告知已經藥石罔靈,無藥可救之時,他方才明白了父王的堅持,父王纏綿病榻,仍是笑着對他伸出手“好孩子,來,陪父王說說話。”
父王拉着他的手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都是些無關緊要,又最平常的事。那時,他聽得很認真,很安靜,唯恐漏過了什麼,讓父王留下遺憾。
後來,父王很疲憊地閉上了眼,他卻是淚流滿面地趴在了父王身上,腦中一直回蕩着他最後的一句話
“好孩子,無論将來發生什麼,你都要為越國堅守到最後。”
那天,他哭了很久很久,連什麼時候暈過去的都不知道。最後還是母後将他扶回寝宮。再次醒來時,他就已經是越王了。
夫差沒有察覺到他的失神,隻專注的替他束好了長發,又取過一支鳳钗替他别住那束發,動作輕柔而優雅。
勾踐微微睜開雙眼,卻正迎上了鏡中人近在咫尺的容顔,四目相觸,隻一瞬便如煙火般迅速地消逝不見,他移開目光,垂下眼睑,亦不知該說什麼好,最終隻是低低一歎:“何必呢?你我又何必互相折磨?”
夫差沒有說話,動作卻是停了下來,直起身靜靜地盯着他看,一雙潋滟的丹眸裡一片晦澀難測,他微微仰頭,似乎在思考什麼,随後,竟是忽而一笑,笑得溫柔無比,滿室皆春。
“既然我願為了你而死,那麼,你也該為了我而生,不是麼?”
一句話輕輕飄過,勾踐一怔,随後便見那人撚起他一束發絲置于指間,檀木梳子穿梭其中,一縷青絲便從他指縫滑落。
他側目,一瞬便又錯開了,複又閉上了眼睛,耳邊是那人輕淺柔緩的聲音,像是在輕聲歎息,又像是在呢喃軟語,絲絲纏繞,撩撥情思。
他說:“一梳梳到尾,夫妻舉案齊眉。二梳梳到底,願你百歲無憂。三梳梳散歲月,同享一世繁華,再添福壽安康,四梳永結同心,化作鴛鴦比翼,恩愛兩不相疑……”
他靜靜聽着,終是忍不住微掀眼皮,借着昏黃燭光看向那人側顔,待對上那滿是柔情的眸子時,忽而心中一恸,隻覺喉頭哽咽,想要說什麼,終是化作了無聲的一歎。
他移開目光,落在那鏡中的紅衣身影上。那鏡中人正端身凝望他的目光,似有千種風情流轉,然而被生生被隔絕在那明鏡之外。
夫差微微傾身,伸手輕拂他耳邊發絲。他垂眸斂睫,眉心卻是一緊。夫差察覺到了他的緊蹙,竟是忽而輕笑一聲:“我這廂可要替你蓋上蓋頭了,你……可有異議?”
勾踐聞之擡眸,直視他的臉龐,眼中滿是譏諷:“君命不可違,臣下不敢有異議。”
夫差淡笑,未作言語,隻傾身過來,親自用大紅的絹帛遮住他的雙眼。他卻微皺了眉頭,一手挑起那絹絲的一角。夫差察覺到他的意圖,并不阻止,隻是含笑看着他。
勾踐扯下絹帛一角,卻是沒有看一眼那絹帛上繡着的雙蝶戲蓮,轉眸望着夫差俊美的眉眼,薄唇微抿,一字一頓地道:“我若逃,你可會攔我?”
夫差不答,隻伸出手來,輕撫他緊鎖的眉頭,眼底是憐惜,口中是輕歎:“我攔不住你,隻會随你一起去。”
他微滞,心中莫名一痛,竟是再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忽而伸手緊緊抓住夫差的手臂,幾乎是厲聲問道:“為什麼?!為什麼不肯放過我!”
聲音裡,甚至帶了一絲微不可聞的顫抖,他近乎歇斯底裡,但在觸及對方沉靜冰冷的雙眸時,心下一寒,頓時醒悟過來,連忙放開握緊夫差的手,垂下頭去,再不敢看他的表情。
他聽見耳邊傳來一聲輕歎,帶着幾分無奈和苦澀:
“……是我求而不得,卻因貪戀不願放手。”
他心中一窒,并未擡頭,也并未開口回答,隻是暗自咬牙,更不知該如何應對。
他與夫差的關系,早已成了僵硬至極的局面。如今他隻想盡快履行完這禮節,然後立刻離開,離開這裡,離開吳宮,離開夫差。至于越國是否能夠複仇雪恨,那都仿佛已經不重要了。
他隻盼着這一局賭注,自己赢不了,也能至少不輸。
他壓抑太久,心底的執念太深,已經無法輕易抽身而退,恨到最後,早已分不清是恨夫差,還是恨他所帶給自己的一切,抑或隻是心有不甘,不願認輸。
然而,縱使他努力地想要擺脫這段糾纏,心念卻依舊無法決絕,終究是無法徹底舍棄這一身的仇恨和怨念。
他不能原諒夫差,也不會原諒自己。隻是覺得,他與他之間,在這一番愛恨糾結之中,終是走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而今,他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接受這樣的結局。但偏偏還是心不甘情不願,不想就此認命。
禮成以後,他将回到越國,回到那個殘破不堪的國家,苟延殘喘着延續這場賭局。哪怕明知結局早已注定,他也不想錯過任何翻盤的機會,這場殘酷的博弈必須以雙方其中一方的慘敗告終,才能結束這漫長的拉鋸戰。
若是無法取勝,便隻能拼一個玉石俱焚。隻是因為他心中尚存一絲執念,一絲親眼看着吳國敗亡,夫差一敗塗地的執念。
夫差會怎麼做,他又将怎樣面對,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他隻知道他必不會善罷甘休,也不會坐以待斃,隻等着有一日,他能夠親手了結這段孽緣,連同他掩藏在心底深處那一點可笑的情意,一起埋葬在這重重城門之下。
于是,便就當是此生最後一次任性吧。
勾踐擡起雙眼,望向夫差,隻見他立于雕花窗前,背對着自己,身上一襲喜袍翩然,察覺到他的目光,夫差微微側身,衣擺上暗紋織就的金絲流蘇随着他的動作蕩出一條完美的弧線。風起,撩起他的發絲,那一截白皙修長的脖頸和半張側臉隐沒在陰影裡,竟是越發顯得缥缈虛幻,一觸即碎。隻餘一雙潋滟鳳眸中萬千情愫湧動,又隐沒在眸底最深沉之處,難以窺探,無法捉摸。
夫差走過來,将手中的绯色錦帕蓋在他頭上,複又遞給他手中紅綢的另一頭,然後牽起紅綢的一邊,引着他往外走。他不言,也不語,就這麼任由他牽引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了宮殿的台階,走向滿殿的喜慶與喧嘩之中。
他聽不見夫差的腳步聲,隻聽見了外面的風雪之聲,如此清晰。他擡起頭,透過喜帕的那一層绯色望着漫天飛舞的雪花,看着那銀白的顔色一點點覆蓋了整座吳宮,覆滅了所有聲音。最後,隻剩下耳畔呼嘯的風聲,還有踩在那鋪展錦繡氈毯上發出的細碎聲響
“大王請——”殿門口,響起侍從高亢清亮的嗓音,敲鑼打鼓聲驟然響了起來,震耳欲聾,那喜樂的曲調卻隻刺得他頭痛難忍,心中苦楚蔓延開來,竟是再難壓抑。
他停住了腳步,死死攥着手中的紅綢。他看不見夫差停頓的身形,亦看不見他眸中那一閃而逝的恍惚,隻是垂眸低斂,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夫差頓了片刻,終是轉頭,看向身後的人,目光落在了他的手上。見他握得極緊,那錦緞被攥出了痕迹,指節隐隐泛白。他微微蹙眉,輕聲喚道:“鸠淺?”
勾踐微怔,手中的力道松了一些。隻聽得身前的人繼續說道:“别怕。”
他一驚,本能地反駁:“我不怕。”
夫差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牽着紅綢的一端,一步步走入那喜慶的内殿之内。勾踐抿了抿唇瓣,亦默然無言地跟在了他的身後,低頭邁入喜宴之堂,迎向吳宮上下衆人獻來的恭賀聲,與那一波高過一波的歡歌笑語。
那嘈雜的聲響如浪潮一般湧動而來,卻被面前人身上散發的沉靜安甯擋下。他聽到夫差的呼吸聲,清淺而悠遠,卻仿佛能撫平他心底所有不安和恐慌。
勾踐不由自主地微微側首,透過喜帕的縫隙盯着夫差身上的紅豔喜袍,那大朵的金縷雲絲牡丹在明豔的燈火下越發奪目刺眼,幾乎要晃花了他的眼。握着紅綢的手晶瑩似玉,指骨分明,修長勻稱。他在那方喜帕下屏住呼吸,竟有一種不真實感漫上心頭。這一場荒唐的鬧劇終将走到盡頭,而他也終于可以結束這一段讓他苦痛而不堪回首的歲月,從此之後,可以徹底抽身而出,再不回頭。盡管,也許他永遠也不會忘記今夜,永遠不會忘記這漫天飛揚的大雪和那鋪散了整座大殿的喜慶與奢靡,以及那一抹紅色的嫁衣,灼熱而滾燙,最終烙進他的靈魂深處,成為他畢生難消的記憶。
這一場盛大的婚宴在夫差的沉默中開始,在衆人的歡聲笑語中落下帷幕。賓客散盡,歌舞漸歇,而那場漫天飛舞的大雪,卻直到天明未停。
勾踐坐在洞房内,隔着喜帕望着案中燃燒旺盛的龍鳳喜燭,火苗一跳一躍地明滅不定,燭淚從燈芯上流淌下來,淌滿了整個托盤。他伸手去摸,指尖還未觸及到那滾燙的燭淚,便已經被那熾熱的溫度燙得收回手來。
勾踐歎息一聲,取下頭上的喜帕随手一丢,那錦綢就靜靜地落在了地上。他起身推開了厚重的木門,走了出去。廊下還挂着各式紅綢和燈籠,大紅的宮牆,高高的檐角,皆是一片大紅的顔色,映着那依舊沒有停歇的鵝毛般的大雪,竟是說不出的喜氣祥和。
勾踐怔怔地站在階下,仰頭望着天空,雪花落下來,沾濕了他的發鬓和臉頰。伸出手,接下了那幾片飄落的雪花,握在手心裡,涼意一點一點滲透,漸漸彌漫開來,沁入皮膚,滲入骨髓。寒涼的感覺讓他有些恍惚。
“大王怎麼還不回來?”他忍不住回頭問身旁的奴婢。
婢女垂首答道:“大王應當是還在席上與衆臣把盞言歡,所以耽擱了一時。”
勾踐點了點頭,随口應道:“嗯。”
“大人請回屋吧,外頭風大。”婢女提醒道。
勾踐皺了皺眉,擡袖拂去落于額前的雪花,轉身回屋,關上了門。他坐在桌前,執起案上的酒壺,倒了滿滿一杯,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熱感。他眯了眯眼,放下杯子,又給自己斟滿了一杯。
屋外的風雪似乎又猛烈了些,搖得窗上的剪紙翻飛亂顫,有幾頁紅紙被刮破了,裂開了口子。勾踐擡頭看了一眼,沒有理會,隻管自顧自喝酒。
他一口氣喝下去三大杯,這才罷手,起身在房内踱步。
窗外,風聲呼嘯,雪花漫天。勾踐忽然覺得很疲憊,明明喝的不多,竟也覺得有幾分昏昏欲睡,就連腳步都變得沉重起來。
終于,還是倒在了床榻之上,阖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有人在輕輕撥弄他的頭發。他睜開眼,隻見那人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發絲,一邊道:“你喝醉了。”
勾踐微微蹙眉,腦子一片混沌:“你是誰?”
“我是夫差,”他輕聲答道,“是你夫君。”
勾踐一愣,蓦然坐起身來,下意識地想要掙脫他攬在自己腰間的手,誰知剛動了一下,那手指便倏然收緊,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他被摔在了床榻的錦被之中,頓時覺得頭暈目眩,一陣天旋地轉。而那人欺身而上,幾乎是立刻便壓住了他。
“你……”他想開口說話,卻被那人封住了雙唇,堵得嚴嚴實實,連話也說不出來。緊接着便是對方滾燙的唇舌鑽了進來,霸道地攫取着他口中的空氣。他幾乎喘不過氣來,隻能掙紮着躲開,但那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他會做什麼似的,緊緊鎖住了他的雙手,按在了床榻兩側。
他怒極,想開口罵人,然而那人趁機鑽入了他的齒關,掙紮不得,隻得放棄抵抗,任由對方吮吻吸啜着自己的唇瓣。
那人似乎嘗夠了甜頭,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他的唇舌,微微喘息着伏在他身上,額頭抵着他的額頭,笑着呢喃道:“我有些醉了……”
他說話間,将臉埋在了勾踐的頸側,貪婪地深嗅着後者脖間那好聞的氣息,而後輕輕地閉上了眼,呼吸聲漸漸均勻了起來。
勾踐被他弄得一頭霧水,不知道他到底是醉了還是醒着,隻是一直僵在那裡沒有動。半晌後,他才小心翼翼地試着挪動了一下手,果然那人放松了手臂,他立刻用力掙開了束縛,随後爬起身來,下意識地就想離開床榻。
隻聽夫差悶聲道:“你要去哪?”
勾踐腳下一頓,回頭看過去,就見他還是剛才的姿勢,閉着眼睛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因為喝了太多酒的緣故,臉上泛着一層薄紅,透出一抹微醺的醉态,呼吸均勻,顯然是睡着了。
勾踐不由怔忪,一時竟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他抿了抿唇,遲疑着又往前走了兩步,就聽那人在身後悠悠說道:“洞房花燭夜,你是要讓我獨守空房嗎?”
他愣了一愣,複又回頭,果然看到了那緊閉的雙眼和微顫的眼睫。不知怎的,他竟是有些莫名的惱怒。
“你沒醉?”他咬牙切齒地道,“你分明就是裝醉!”
“可你覺得我裝得像嗎?”那人懶洋洋地反問,依舊閉着眼,隻是嘴角勾勒出一抹戲谑的弧度。
勾踐登時啞然,過了片刻,方才憋出了兩個字:“無聊。”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
哪知夫差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拉,就把他拽了回來。勾踐猝不及防,身子一歪倒在了床上,而夫差順勢摟住他,兩人便滾到了一起。
不知是不是喝醉了的緣故,夫差渾身滾燙,幾乎燙得勾踐也跟着發起了熱來。他掙紮着想要推開他,而夫差死活不松手,将他纏得緊緊的,幾乎令他動彈不得。他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好不容易逮到個空隙,立刻張嘴就咬在了夫差的肩頭上。
夫差悶哼一聲,眉頭微蹙,卻并未松手,隻是将他往懷裡攏了攏,笑道:“别咬,很疼的。”
勾踐咬得更用力了一些,夫差吃痛,低低地歎了一聲,放開了手,勾踐立刻跳起身來,背對着他側卧在床榻上,雙手緊緊抱着胳膊,似乎是不想再理睬他了。
而夫差毫不在意地坐了起來,伸手将衣服攏好,慢條斯理地道: “好了,别生氣了,陪我說說話。”
勾踐置若罔聞,兀自捂着耳朵不願理會他。夫差見狀,隻得無奈地笑了笑,而後緩緩湊上前,伸出手去,指尖在那單薄的耳垂上輕輕摩挲,動作溫柔,帶着些許安撫的意味。勾踐耳廓一燙,渾身顫了一顫,微微偏過頭去,避開了那觸感。
隻聽夫差問道:“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他悶聲道,語氣頗有些賭氣的成分。
“你不說我也知道。”夫差不以為意,伸手覆上了他的眼睛,“你在想我。”
勾踐一時沒有回答,過了片刻,方才冷淡地答道:“不是。”
“不承認也沒關系,”夫差笑着說,“反正我知道就行了。”他稍稍俯身過去,鼻尖輕輕蹭了蹭勾踐的鬓角,輕聲道,“别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勾踐依然沒有答話,隻是呼吸微亂,不知是羞惱或是心慌,竟是不敢直視他投過來的目光。然而他又偏偏不肯服軟,便隻當沒聽見,任憑對方怎麼說,也隻是側着身子,一動不動。
他不出聲,夫差也不再勉強,隻是沉默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衣料摩擦聲,勾踐悄悄轉動眼珠子偷瞧了一眼,見他直起身子下了床榻,掀開簾幕徑直走了出去。他不由有些愕然,不知道這人是去哪,但也沒有出聲詢問。
門外,夫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歸于無聲。
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房門又被推了開來,他條件反射般的一擡眼皮,見夫差又回來了。這一次,他手裡還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擺着酒壺和兩隻酒盞。他走到床邊坐下,将東西擱在了桌上,随後伸手把勾踐扳了過來,讓他面對着自己。
他剛想開口說話,但夫差忽然捧起了他的臉,低下頭,輕輕地吻在他的唇上。與此同時,他一手端起其中一杯酒遞到了他手裡,勾踐接過酒盞,含糊地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合卺酒。”夫差答道,一邊說着,一邊淺嘗辄止地啄吻着他的唇瓣,似是要讓他清醒一些。
勾踐微阖了眼眸,睫毛顫抖,卻始終不肯主動回應他,隻等着他來索取。夫差親吻的動作頓了頓,終于将他放開,而後伸手取過另一隻酒盞,舉起來碰了碰勾踐的杯子,道:“來,我們喝吧。”
勾踐這才睜開雙眼,與他交頸對飲,一飲而盡。烈酒入喉,辛辣苦澀,他一時難以接受,被嗆得咳嗽連連,幾乎咳出眼淚來。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餘光瞥到夫差依舊滿面春風,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不由納悶。然而他又不好出聲詢問,隻能忍耐着不适感,強作鎮定,硬撐着一口氣,等着他先開口。
結果等了半天,夫差卻是一言不發,隻靜靜地看着他。勾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出聲問道:
“這酒為何這般苦?”
夫差笑而不語,反倒是拿起酒壺替他斟滿了,而後又執起酒盞,遞到了他嘴邊。勾踐正待推拒,卻察覺到夫差的手微微顫抖,一時有些不忍,隻得低下頭抿了一口,隻是這次卻并未嗆咳。
他驚訝道:“咦?這回怎麼不苦了?”
夫差低低一笑:“因為酒變了。”
勾踐皺眉思索,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而夫差卻不給他這個機會,低頭喝了一口,湊上去,将剩下的半盞酒盡數渡給了他,勾踐被他吻得七葷八素,隻聽得耳邊響起了他的聲音:
“這酒……是甜的。”
他怔了怔,恍然醒過神來,卻又發現他已然離了開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他心下一動,不禁微微側過臉去,欲要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夫差見狀伸手勾住了他的下颚,強行把他的臉轉了回來,笑道:“你躲什麼?不敢看着我?”
“我……”
“是不是怕看了我,就會舍不得離開我了?”
勾踐不由愣住了,他還未曾開口,便聽夫差低聲說道:“我知道我很難伺候,明明脾氣很差,卻還要别人忍讓遷就,不過我這個人呢……也是很好哄的。”
他伸出手指,輕輕挑起勾踐的眼睫,勾踐覺得癢,下意識便閉上了眼睛,睫毛顫啊顫的,仿佛蝴蝶振翅。他勾唇一笑,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睫毛:“隻要你願意看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