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吳九術
雲:【其一,固内,蓄士,簡賢良,選兵勇,寬政役,薄賦斂,以待其來。其二,簡習戰,訓兵卒,講陣列,練騎射,以備其來。其三,貴籴粟缟,以空其邦;賤償鬻庸,以窮其民;高予槁葦,以竭其财;重關市,以窘其力;塞關防,築營壘,修器械,以防其衆。其四,遺之珠玉,美者女樂,以驕其志。其五,遺以巧匠,使之構城廓,作溝池,繕甲兵,以奪其氣。其六,使間以疑,君臣生隙;令遊說以搖,上下猜懼。其七,陰結谀臣,廣進谄語,惑亂君主。以媚主上,離其谏臣;激于所憎,悖于所聞,惑于所私,蔽于所利;使智臣閉口,忠謀塞聰;其八,邦家富而備器,官府實而養士,甲堅刃利,粟陳庾滿;其九,修政德,布惠策,施惠于近民,示信于戎狄,懷德于鄰諸侯,任賢而舉能,通辭達觀,知所先後,不為私仇枉正,不為黨譽曲意,則伐之可成,勝之可立,敵之可克,取之可全。此九術者,不折一戟一弩,不喪一士一卒,不虛一民一谷,而霸業可成也,是謂九伐之道。
——引子
越國南方多水,多湖泊河溪,岸邊長蘆葦,蘆葦深處便是各處的水澤淺灘。每到夏季,溪流就會因為雨水彙聚成河。蘆葦根紮在河水裡,葉卷縮成團浮在水面。每當漲潮的時候,河畔就會有婦人聚集在那裡洗衣做裳。她們将布料浸透水中,在河邊的一塊大青石上搓洗,偶爾也會從水下的淤泥中挖取一種叫作“荻”的野菜,混合了搗成汁液,然後再将深色的衣裳洗淨。這種做法不但可以去掉衣服上的污迹,還能使衣裳顔色更加鮮亮。那些漂白後的衣服,再經太陽一曬,便會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西施正是其中的一個。
她生于苎蘿村,位于越國諸暨以南,浣紗江畔。因為長于水邊,自小便喜歡在這清澈的河流中嬉戲玩耍。每次經過蘆葦叢的時候,總會忍不住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去水中撿拾蘆葦根,或是摘取一朵朵白色的菱角花。
菱花盛開,一片片如蝴蝶般飛舞在水面上。她會将它們插在自己的頭上去,或是将花朵捏在指間,然後用力一吹,看着它們飄零而去。等到花朵全都掉光,她便會脫掉單薄的襪履,赤着腳浸泡進水中,與溪中的魚蝦追逐嬉戲。魚兒咬住她的指掌,被她一把抓住時,便會吓得渾身直顫。但很快又會在河底悠閑自在的搖擺尾鳍,吐出一串串晶瑩剔透的泡泡。
西施最喜歡看的就是水邊那些花兒。她總是趁着黃昏暮色,将籃子挎在臂上,獨自一人來到河邊采花。有時是大片的芙蓉,或是紫色的荷花,她把它們一朵朵采摘下來,用清水沖洗幹淨後,再小心翼翼地捧在懷裡。夕陽映照着她清秀的面龐,裙衫輕輕飄蕩起來,纖細的身影倒映在河中,随着粼粼的水波蕩漾開來。那身影是如此的柔弱和美麗,惹得水裡的魚兒都忘了覓食,靜靜地伏在河底觀看起她來。
等到夕陽漸漸落下,夜色漸漸降臨,她便用竹竿撐着一隻船艇緩緩劃離。船上載着滿滿一簍子鮮花,她站在那裡,微微俯身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不時将花朵捧起,抛灑在平靜的河面上,于是河面上開出了許多碎碎的花朵,如一條條潔白如雪的絹絲般四散流淌,映照着她明亮的眼眸,璀璨而耀眼。她自己卻是渾然不覺,依然輕巧而快樂地劃着木船,唱着輕快的歌謠,一步步遠離那河畔蘆葦叢中。
“采采荇菜,盈盈如苃。充筐佩帶,攜歸織绡。”西施一邊唱着一邊劃槳,清澈的溪水拍打在船舷上,濺出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她将木漿放在了一旁,伸出手去掬起一把水,輕輕灑在臉上,清涼的感覺從臉頰一直流到了指尖,她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将那水珠灑落下去。魚兒從下面探出身來,遊到她的身邊,探出一個個黑乎乎的小腦袋。西施俯身用手指尖戳了戳那些小魚的脊背,調皮地笑着說道:“走啦走啦,都回你的家中去罷。”
那些魚兒似乎聽懂了她的話,竟然真的就聽話地鑽回到了水底下,而西施繼續哼着歌,将船槳劃動得更快了些。歌聲在河面上空飄蕩,驚起一陣鳥兒拍打着翅膀,消失在山林中。
“踏踏煙霞,乘舟下湖。扁舟遙去,綠蔭浮蒲。”
“漁歌晚響,樵聲相呼。采蓮風露冷,撷芷汀岸蕪。煙水悠悠,清興何孤?乘興即往,拂袖獨娛。”
“日斜堤暖,霞紅光鋪。汀洲鹭鳥,雙影相扶。蘭芷暗香,蘆荻枯蘆。菱舟采蓮,蘭馨荷敷。菡萏映水,碧葉清露。漁歌繞澤,水鳥啼樹。”
“日暮方還,浣紗添朱。摘蓮采菱,芳華如故。”
“摘蓮采菱,芳華如故。”
她一邊唱着歌一邊将鮮花都倒入另一隻木桶中。這些鮮花都要去皮搗汁,然後用來浸染絲帛衣料,等晾幹之後,絲帛的顔色便會異常鮮麗,色澤豔而久不易褪色。
西施将兩支竹桶裝滿花瓣,便将木漿靠攏,木船晃悠悠地在岸邊停了下來。她坐在船尾,撩起裙擺跪坐着,手按木桶的邊緣,低着頭輕輕攪動裡面的花瓣。一雙手纖細嬌嫩,指甲圓潤整齊,泛着淡淡的光澤。微風吹過她的發梢,卷起幾縷細細的柔絲,仿佛在耳畔跳躍着,她用手撥了撥耳邊的頭發,臉頰上有淡淡的笑容,如同一朵含苞的花骨朵,充滿了少女的天真爛漫與美好。等到花瓣漸漸浸透,變得滑膩而芳香之時,她便用手背抹了抹額前的汗水,擡起頭來舒展一下疲倦的身軀,露出雪白的一截頸項。
溪水很清,能夠看到底下的鵝卵石,還有草叢裡緩緩爬行的螃蟹和肥大的河蚌。此時她正好能夠看到河岸邊上正在浣紗的女子們,有說有笑的,不時傳來她們銀鈴般的笑聲,讓西施忍不住也跟着揚起笑臉。她仰躺着倒在船頭,微眯着眼睛看岸邊的女子們動作麻利地将一塊塊錦帛浸入水中,用手輕輕搓動,然後舉起衣衫在陽光下抖動着,讓那五彩斑斓的色澤在風中飛揚。遠遠望過去,那河畔就像是開滿了鮮花一般,散發着炫目的光彩。
河風輕輕地吹着,帶着一絲微微的涼意。西施打了個哈欠,将木漿撐在一旁,拉住船舷慢慢地爬了起來,站在船頭,伸出手去将頭發在腦後挽了一個松松的髻。發髻上并沒有任何裝飾,隻是随意地用一根木钗别住了發絲。她将裙擺向上提了提,以免弄濕了裙角,然後便輕盈地躍上了岸,提起木桶背上竹筐,踏着軟軟的泥土走在河邊,加入到女子們漿洗衣裳的行列中。
那時候的她還不懂得什麼是憂愁,也不懂得什麼叫作身不由己。擁有最單純的心思和最燦爛的笑容,那眉梢眼角的笑意如同清晨綻放的芙蓉花。她喜歡穿一身白羅裙,長長的寬幅裙邊垂瀉到地面,行走起來像是雲彩輕輕浮動。纖細柔軟的腰肢如柳枝一樣婀娜,一頭烏黑的青絲沒有過多的裝飾,隻是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松松地绾在一起。她并不經常說話,卻有着明媚爽朗的笑容,喜歡對着所有人淺笑盈盈,一雙明澈的眼眸會因為高興而眯成一條線,像是兩個小小的月牙兒。
她時常将衣裳放進大石邊上的池水中浸泡,拿着木棍輕柔地捶打着,口中跟着大家一起哼唱着調子。陽光暖融融的,籠罩在身上很是惬意,伸出纖白的手指去撩撥那池水,便有一縷縷清涼透過肌膚傳進心底裡。偶爾有蜻蜓從頭頂飛過,她也停下來仔細看着,看着它的翅膀從眼前慢慢扇動而過,留下一個小小的痕迹。等到那蜻蜓離開的時候,她才慢慢地低下頭來,繼續手中的活計,淺笑着和衆人談笑風生。
直到那年冬日,越國戰事吃緊,吳國大軍壓境,已經連破三座城池,逼得越國節節敗退,退守會稽山。
她和村子裡其他的婦女們日夜勞作紡紗織布,好為戰事盡綿薄之力。每當有人談起那些戰火紛飛的故事,她的目光總是顯得格外的專注,也從來不發表意見,但是耳朵卻會豎立起來,努力聽每一個人說的話,然後努力地理解着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她知道戰争是什麼樣的,是那金戈鐵馬的厮殺與铿锵,是士兵們抛頭顱灑熱血的悲壯與慘烈。所以每次當有人談論起這個話題的時候,她都會顯得格外安靜,認真地聽着,然後默默地低下了眼簾,似乎是在思索着什麼。
那一年的越國冬天特别寒冷,雖然她生活在溫暖潮濕的南國,可是那一日清晨從床榻上醒來,打開門去的時候,卻發現外面已經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很大,鋪天蓋地從灰蒙蒙的天空落下,地上已經積攢起了一層厚厚的白雪,就連屋檐上也是覆着的銀白之色。她抱着胳膊,看着這從未見過的雪花,眼裡閃爍着興奮而又激動的光芒,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了掌心,很快就融化掉了。可是她并不介意,隻是笑得異常燦爛。
那時候她并不知道,正是因為那場大雪,讓越國戰事變得更加糟糕。她也不明白,在那個昏暗的早晨,大雪紛飛之中,究竟是怎麼樣的信念在支撐着越國士兵堅持下去的。她隻記得那紛紛揚揚的大雪漫無邊際地降落着,鋪滿了山坡,覆蓋了小路,淹沒了整個村莊。她還清晰地記得,村裡的婦孺們壓抑着哭泣的聲音,将被拆解的車輛和木樁送去前線做攻城器具,将所有的棉衣包裹和食物都包成一團,讓男人們安心打戰。
那是西施第一次看到死亡。
她跟随着村裡的人去往城外送糧,一路上都落滿了皚皚白雪,将道路鋪蓋得一塵不染。可是她卻聞到了那濃重嗆人的血腥氣味,似乎是從戰場的方向彌漫過來的。她擡起頭來,一眼就看見前方高高的土坡上堆壘着無數具屍體,穿着各種顔色的衣物,混雜在一起,鮮血和泥土摻和在一起的顔色分不清界限。她怔怔地擡頭去看那些高聳的戰旗,和那旗幟上沾染的殷紅之色,耳邊似乎能夠聽到那凄厲的呼喊和嘶叫。
她想要轉過身去,卻發現雙腿似灌鉛一般沉重,根本挪動不了分毫。
那是第一次,她看到了戰争的模樣。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還有那滿地的箭頭和殘肢斷臂,以及殘陽照耀下依舊散發出溫熱血液的味道。她不敢靠近那些屍體,隻是遠遠地站着,望着那些橫七豎八躺着的死人,還有他們露在蒼白皮膚之外的眼睛和半張扭曲的臉孔。她聽見有人在低聲啜泣,還有人在撕心裂肺地恸哭着。而她隻是捂住嘴巴,想要壓抑着那突然湧現出來的嘔吐感,踉跄着轉身走了回去。
那時候她還不懂死亡的意義是什麼,可是她知道她應該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