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時間，村子裡幾乎每天都有人前來征兵，要求男子們前往前線作戰。原本還算熱鬧的小村子在這場戰争中變得蕭條起來，家家戶戶都将最好的糧食物資送上前線，為國盡忠。可是漸漸地，越國開始接連失利，國力耗損殆盡。所有人都在讨論着國家即将滅亡，而自己也會命喪沙場的話題。她聽得最多的話題就是，吳國的大軍一旦打進了越國的都城，那麼整個越國的百姓都會淪為奴隸，遭受非人的折磨和虐待。她想她并不害怕死亡，可是她怕自己不能自由，更怕她所愛的人受苦受難。

“不，不是這樣的！”她大喊着，聲音卻在顫抖。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目光擔憂地看着她。

她搖搖頭，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哽咽着說：“你們都不許放棄，我們都是越國人，為什麼要這麼悲觀？我們要相信大王，如果連他的子民都失去了信心，那麼他又要到哪裡找尋最後的希望？大王還在前線浴血奮戰，拼死為國家争取一線生機，我們都應該站在他的身後，支持他，信任他。因為他是我們的驕傲，他是我們越國人的信仰啊！”

沒有人反駁她的話，所有的人都隻是默默低下了頭，然後起身繼續幹着手中的活。隻有她一個人坐下來失聲痛哭，那晚的星光很黯淡，仿佛下一刻就會徹底消隐，她蹲在地上，肩膀微微抖動着，雙手絞握成拳，淚水模糊了視線。實際上她并不知道誰會勝利，也并不确定她所敬愛的君主是否會帶領越國走向光明。她隻是覺得，作為大王的子民，無論生死，都應該支持着他走下去。這是身為越國人該有的忠誠和驕傲。

是的，她是驕傲的，因為她是越國人。那片熱土，那片山水，養育了她，教會了她，讓她可以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裡得以生存，生活在大王的庇佑中，有國家作為依靠，享受安樂，不受侵擾。如今，越國有了危難，她不該躲藏在大王的羽翼之下，應該站出來，應該去做些什麼，至少不要成為國家的拖累。她是越國的一份子，有責任有義務去為國分憂，而不是做那冷眼旁觀的懦弱之人。

可是她能做些什麼？

那一天她躺在床翻來覆去，始終不能入眠。窗外的風雪依舊凜冽，寒涼的月光透過窗棂映進來，将她清秀的小臉都渲染得蒼白如紙。她咬着嘴唇，想着越國的現狀，想着該要怎麼做才能盡一份綿薄之力。良久，她終于撐着手臂坐了起來，赤足踩在那冰冷的木質地闆上，穿好了外衣，走出了房門。她站在屋外，看着那昏黃的燈火，聽着耳邊傳來低低淺淺的嗚咽聲，還有輾轉的歎息和祈禱聲。她忽然就彎下腰去，輕輕地趴在門口。

“父親，母親。”她輕聲開口，嗓音略微沙啞，“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越國和吳國的戰争結束了，越國失敗了。你們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

她問這話的時候很認真，也很嚴肅。屋内傳來了微弱的呼氣聲，像是在歎息什麼，她安靜等了一會兒，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夷光，如果那樣的話……你什麼都不要做。”她的母親歎了一聲，似乎是有些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來，“你隻要…好好活下去，就夠了。”

“……”她怔然地垂下了頭，然後又擡起頭來，眼睛微微眯了起來，“父親，你也這樣想？”

“孩子，你該明白，越國輸了，就意味着我們将會被吳國吞并。他們會搶走我們的東西，會把我們貶為奴仆，甚至于殺戮。越國的百姓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死去，而我們的力量卻是如此渺小，你又能改變些什麼呢？夷光，别天真了，如果你真的想要做什麼，也隻會連累身邊的人而已。你應該保全你自己，然後在時機成熟的時候，找到一個愛你的男人，安穩度日。不要再想着那些事情，這世道太亂了，我們能守住自己的那一份安甯就不錯了，不必再去費心勞神。”

她低下頭去，輕輕地扯了扯嘴角，笑容帶着幾分自嘲。

“好。”她說，“我知道了。”

越國終究還是沒有打赢這一場仗。那一年，她十五歲。越王派遣大夫文種前往吳地求和，求吳王夫差暫時休戰，越國願意割讓城池賠禮，隻求一息喘氣的機會。吳王答應了，卻放言要求越王入吳為質，并且在越國國境内駐紮大軍，監視越國的一舉一動。越王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忍氣吞聲答應了吳王的要求，以身作餌，換取吳軍退兵。那一年的冬月，越王入吳為質，兩國達成休戰協議，吳越的邊境重新恢複甯靜。

消息傳來的時候，越國上下群起哀歎，都說國君将亡，恐怕難逃厄運。她聽罷，隻是輕笑着搖了搖頭。

“大王既然已經選擇了這麼做，那麼他就已經做好了打算。”她對衆人說，“他是為了整個越國才會選擇屈辱的方式。他一定會回來的，不會丢下我們不管不顧。所以大家不用再擔心什麼，我們等着，就好。”

是啊，等着就好。她其實并沒有把握，隻是心底還有一絲僥幸，萬一，萬一越王回來了呢？

越王會回越國來的，她在心中告訴自己：他會重新整頓朝堂，重新擊潰吳軍，奪回屬于越國的領土，到時候再和吳王一決高下。

等到那一刻，她也要去幫助他，不遺餘力地去幫助他！她不能再猶豫了，不能再什麼都不做。哪怕真的會成為他的負累也無所謂，總比現在無所事事地要好得多，也能夠無愧于心，能夠不留遺憾。

後來她果然等到了這一天，是三年之後。越王回來了，回越國了。他從吳國回來了，回到了故土，回到了這座破舊的宮殿。迎接他的是鋪天蓋地的歡呼聲，人們跪伏在地上，激動地落淚，歡迎着他們的王重新歸位，用殘破的江山來迎接一位即将涅槃重生的君主。她和其他人一樣，跪伏在道路兩旁，仰望着走在前方的身影，看着他踏過滿地泥濘，走上高高的殿階。陽光從他的身後照耀過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晦澀的陰影，讓他瘦削的身形看起來更加顯得脆弱不堪。他終于走進了宮門，消失在了衆人的眼前。所有人都還匍匐在地上不肯起來，有人抽泣，有人哽咽，有人嚎啕大哭，也有人喃喃自語，重複着一句話。

“大王回來了，我們又有希望了！”

是的，他們有希望了。她也終于重新找到了她的信仰，她一直堅信着的人，沒有讓她失望，也沒有丢棄他們而去。他回來了，越國就還有希望，越國還有大好的河山。

那一天她哭了，喜極而泣。她伏倒在潮濕的青磚地上，雙手掩面，肩膀顫抖得厲害。她知道，越王一定不容易，一定是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可是他堅持下來了，他熬過去了，他成功了。他沒有讓自己的子民失望，沒有讓他們承受無妄之災，依然用他堅韌的姿态，重新回到了這個被戰火洗禮過的國度。

淚水漸漸打濕了衣襟，涼薄的冷意滲透進肌膚裡，她卻感覺不到寒冷。她想，她一定是瘋了，一定是。

越王回到越國以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休養生息，重振朝綱，同時征兵屯糧，準許百姓開墾荒地，種植糧食，減輕徭役和賦稅，使越國經濟狀況漸漸得到了好轉，國勢也在慢慢恢複元氣。他做的第二件事是修建兵器，制造軍械，為戰争進行準備。當所有人都還停留在他剛剛回來時憔悴的模樣中還沒回過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帶着滿腔的怨怒再次投入新一輪的改革之中，用他一貫的堅決和果斷，帶領着滿腔熱血的越國百姓去開辟新的天地，實現那個從未消弭的夙願。

在她的記憶裡，越王從來都是這麼幹幹淨淨的樣子，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哪怕是在那段最苦難的日子裡，他依然沒有因為壓力和痛苦而放棄，反倒更像是一把鋒銳的寶劍，披荊斬棘，直抵蒼穹。

他是個英雄。

她是這樣認為的，也是這樣的敬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