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這天夜裡,于紅英身邊沒留一長串服侍的女使們,隻讓随侍獨自推着她,到了忠義侯後繼人所居的院子。
門口的銀甲軍隔日輪值,見到主子單膝下地行禮。
他們絕不會阻攔,于紅英也并不急着進,她擡頭望院門上的匾額,“清玉”二字已受風霜琢磨,筆觸失了棱角鋒芒,唯風骨猶存。
想當年兄弟姐妹之中,五哥乃是最寵愛她之人,可後來,也奪了她最心愛之人。
約莫是時日太久,那張擁有“清玉公子”美稱之人的臉,已在于紅英的記憶裡變得模糊,令她難以釋懷的是那些年少時刻骨銘心的不甘,她困在那份不甘裡一晃便是許多年,執念已深。
可她自己不知,輸給那位并不丢人。
大将軍于頌,因生得玉樹臨風,性格潇灑恣意,又能文擅武,曾風靡椋都,廣受青年才俊尊崇,亦是無數少女心中美夢。單從一副出自他手的匾額名,也能窺見其中一二。
然,既是這樣有為才俊,便逃不過木秀于林風必摧的結局。
他死了。
他和他那位登堂入室的妻子,成親後一道返回西北戍邊,在他半生戎馬裡,從未有過一敗,最後卻死于刀傷難愈。
他用命,換了西北之後數十年安定。
自此之後,整個于家的興衰都落到了于紅英肩上,而于紅英敗了,一身勇武難敵陰謀陽謀,忠義侯名不符實,再到如今,這份擔子将要交給于頌的女兒……
于紅英想起那張稚嫩的臉,有她心中執念,亦是她此生唯一的希冀,執念和希冀糅雜,碾得她胸口微震。
她望着那塊匾看了半晌,直到一陣寒風迎面來,激得她再壓不住興奮,渾身每處都在細微振顫,開口時,唇上尤為明顯。
“進去吧。”
随侍推動輪椅入院,穿過石子曲徑,有人斜倚美人靠,在月下喂魚。
于紅英到了廊庑上邊,荀娘子從雕花琉璃盞裡抓了把餌料,随手撒出去,引來池中錦鯉擺尾競食,皎月清輝潑滿靈動水面,也映着她清水芙蓉般的一張臉。
這些日子她二人日日相見,每次看到她,于紅英心中都會泛起波瀾,比池中情形壯闊得多。
四下裡無人,隻随侍孤零零站在不遠處候着,于紅英自己将輪椅往前挪了些,含着笑說:“夜裡涼,你打算先把自己凍着了,明日到了菡萏院,叫我為你暖榻麼?”
荀娘子回身過來,拍拍手中餌料殘渣,說:“在此恭候六小姐。”
“你還真是……”于紅英唇邊笑意更甚,“她呢?睡下了?今夜是最後一夜,你放她去睡,來這裡等我?”
荀娘子默了一瞬,神色黯然道:“睡下了。這幾日她雖錦衣玉食嬌養着,但日日受教于你,很是刻苦,明日事大,我想你今夜會再來,便讓她先睡了。”
她性情極為溫吞,仿佛永遠寵辱不驚,于紅英卻知道怎麼令她動容,最愛去瞧她臉上不同的神色。而一旦得到了料想中的回饋,心底除了舒坦還會騰升綿密的痛感和疼惜。
于紅英沉迷這種滋味。
一隻手伸過去,替荀娘子捋順胸前被風吹亂的發絲。
于紅英又問:“留給她的信你寫好了麼?”
入府第二天荀娘子便知曉,院外有銀甲軍守衛,院内有深藏不露的女使照看,忠義侯府對她女兒設下重重護屏,于紅英更是親自來講時政授謀略,給予厚望,定會傾力相護,荀娘子不該有後顧之憂。
可是,這些日子女兒太黏她了,越是臨别,越發不舍。
“我能一月見她一次麼?”荀娘子眸中有了柔軟。
于紅英喜歡荀娘子在她面前低頭,但不是這種時候,她收回手,把玩一對夜明珠。
院中靜谧。
半晌後,于紅英的聲音涼悠悠飄出來:“你想求死?”
荀娘子被那雙總在揣摩人心的眼睛盯着,并未打算隐瞞什麼,夜風又亂了她長發,她用手将之捋到背後,索性說個痛快。
“我本是前朝鴻儒荀萬森嫡親孫女,祖父有教無類,門下桃李無數,曾坐講太學,澤披天下儒生,一生忠君愛國,到後來,隻因筆下為前太子鳴過幾句不平,便被先帝下了獄,親族連帶誅滅,隻餘下了我一人僥幸苟活。你于家受我祖父恩惠,侯爺養我數年,這份恩情早已經清算幹淨,我不怨他為保于家曾要殺我,你也不該來如此逼我。”
荀娘子活得窩囊,是有了骨血,才不畏死,但求生。
夜明珠搓動出清脆聲音,于紅英頓住手,她在沉思,她知道荀娘子不需要任何寬慰,這女人像那池邊擠出頑石縫隙的雜草,即使窩囊也不乏堅韌。
于紅英别開臉,錯過荀娘子越發冷漠的目光,道:“朝代更替,過往何究。我怎是逼你,我是在保你的命。”
荀娘子雙眸乜視于紅英,直白道:“是,我兒是你于家人,可你心中是何謀算?老侯爺心中又是何謀算?我豈能不知,于家勢危淪為看門犬,她不過是你們的一顆棋子。我兒生性愚鈍頑劣,既無文韬武略,何以掙脫天羅地網?她本該與世無争,十七年心性純良,若離了我,你以為她會願意獨善其身?”
二人如今的身份看似有着雲泥之别,骨子裡,又格外相近。明明差不多,憑什麼到現在她也吝啬半分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