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暈眼花。”
“呼吸不暢。”
“四肢乏力。”
“一日八頓。”
“一日……等等,一日八頓?”
周梨停步在一排小木床的床尾,手中拿着炭筆和小冊子,每走過一床萎靡不振的百姓面前,都要問了體症,正兒八經地捉炭在小冊子上寫寫畫畫,她上下打量着三娘壓着肚腹叫苦的樣子,有些嫌棄:
“一日八頓也能算病了?”
“怎麼不算?瞧瞧老娘這胳膊腿,幾日下來都不知道輕減了多少好肉,天殺的軍府衛,不過是來你們城中換兩匹濾豆腐的紗布,就這麼把老娘關在裡面了,使了多少銀子都不讓出去,這下好了,害得老娘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八頓還沒吃好?”
“那可不,往日在十裡坡每隔半個時辰就得吃點什麼豆腐釀啊梅花肉啊小桃酥啊,如今整整少了一大半,小果兒,你來,你來摸摸,我這肚子上的肉是不是輕減得半點兒油水都沒了?”
三娘說着就要去捉周梨的手,被她跳着躲開,搖搖頭道:“那可真是苦了你了。”
話音才落,就看見剛剛還消沉地告訴周梨“四肢乏力”的女患忽地直起半身,眼睛一亮,從床褥底下抽了胭脂盒往自己兩頰上抹了抹,随即揮着一方小小的花帕子,大嚷:
“小哥,來這裡,來這裡!”
順着女患的眼神流過去,用方巾掩着自己口鼻的青年剛掀了裡屋的簾子走出來,手上端一盤木托,木托裡盛的是還在冒氣的兩碗藥湯,一身素色長袍懷文抱質,雖然整張臉隻露出了一雙眉目,這眉目中卻總是隐隐透出幾絲悲天憫人的哀傷,配上這救世濟人的身份,實在别有一番氣韻。
于是剛剛還說“頭暈眼花”的女患瞪亮了眼睛,從身上摸了半天,沒摸到什麼胭脂,也沒摸到什麼手帕,眼看這端着藥湯的大夫要朝“四肢乏力”去,頓時心中一橫,掀了自己蓋住的被褥,“撲騰”一下,徑自從床上滾下去,嬌弱地喊了一聲:
“哎喲~”
“怎麼了怎麼了?”周梨噌噌噌地跑過去。
“小哥~”女患撐起半個腦袋,繞過周梨的肩膀向後看,見這青年正轉了步子,端着藥湯向自己來,心中一喜,頓時又氣恹恹地倒下,擺了一個頗為婀娜的姿勢。
“沒有小哥,隻有小妹,姑娘你怎麼了?頭疼還是肚子疼?”周梨仍是滿臉關切。
屋中病患都舉目朝青年看去,看他一派仙風道骨矯矯不群,半數的病人卧病哀嚎,還有半數的病人卻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裳,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
如今秋疫雖然橫行,多少還不過是些小病症,遠不夠這些人來将老錢的“錢氏醫館”坐滿,更何況城中醫館數多,上哪兒看病不是看?還非得要到這又貴又磕碜的地方來受罪?
皆因這館中與其他醫館不同,每日辰時到申正都能看到這樣一個目如懸珠的青年從裡走到外,再從外走到裡。
雖然他戴着方巾,雖然他從不說話,但城中還沒相配的女孩們哪顧得上這些,裝也要裝病來和他見上幾面。
此時青年邁步向“頭暈眼花”去,另一些躺在床上的女孩便隻能瞪着眼睛揪着胸口,惡狠狠地朝地上一派嬌媚的女孩咬牙切齒,周梨此時若能回頭看一眼,就知道那些眼睛比什麼刀劍都要厲害。
“你把藥送過去吧,天色已晚,我要走了。”青年端着托盤到周梨身邊,卻看也不看地上向他抛媚眼的女孩。
“太陽落山了?”周梨站起身來,看他熬得一雙困憊的眼睛,朝窗扇看了一眼。
天光的确暗下去,秋日裡的冷風似乎透過窗檻間的縫隙竄了進來,屋裡關着窗,滿牆似乎都是幽幽的森然。
周梨從陳當當手中接過木托,咯吱窩下夾着自己的小冊子,向他點點頭。
陳當當從象姑館裡剛逃出來的時候,整個上京城裡的女孩們都失魂落魄了好幾天,幾乎要掀翻了城裡每一個牆角,把這個館中絕唱找出來,沒有一個戴着珍珠的小姐會知道,她們找的男孩躲在這個漏風的屋子裡大半個月。
天亮之前的時候陳當當要去替陳崔辦事,天亮之後的時間則會來這間醫館替老錢幹活,他用一張方巾遮面,整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周梨看着他的這雙眼睛,疑心他從來沒有睡過。
不過她最關心的還是銀子。
等陳當當在一衆女患的目光中離開,周梨也端着木托撞開布簾。
兩碗藥湯擺在老錢打算盤的櫃面上,周梨把小冊子往櫃面上一搭,盯着他的算盤,問:
“算出來了嗎?”
“算出來什麼?”
“我的工錢啊,”周梨伸手扯了扯他的胡子,迫得老錢不得不喊痛擡頭,“幹了十六日的活了,每日裡早出晚歸盡心盡力,給這些有病的沒病的端茶送藥包紮清洗,你不會以為我是來當什麼好人的吧?”
“小果兒,你我之間談銀子,實在太傷感情。”老錢一臉悲痛。
“談感情太傷銀子了。”周梨攤開一隻手掌在他面前,“更何況這大半個月趙師傅都沒派活給我,說是門内的差事都給當當領去了,我要再不賺點銀子,來你這兒喝西北風嗎?”
“瞧你說的,爺爺怎麼舍得讓你受苦?”老錢嘿嘿一笑,從櫃台下摸了二兩碎銀出來,“少誰也少不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