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寒門常見的物件。
庫房陡然陷入寂靜。陸懷鈞重新系好衣帶時,指尖若有似無地拂過她手背:“寒門清貧,娘子莫怪。”
沈玉鸾猛地抽回手,翡翠玉镯撞在玉觀音上铮然作響。她轉身吩咐開箱驗貨。
暮色透過琉璃窗,将兩人身影拉長投在玉器上。
第九尊觀音的裂縫在陸懷鈞指尖蜿蜒,酸蝕的裂隙裡滲出鐵鏽味,混着記憶中那個雨夜的沉水香。
沈玉鸾忽然想起五年前,二叔沈緻德将鎏金算盤摔在父親病榻前,飛濺的紫檀算珠彈在她新繡的海棠裙裾上。
“讓十二歲的丫頭執掌家印,兄長不怕列祖列宗笑話?”
沈緻德脖頸青筋暴起,腰間綴着的和田玉佩亂晃——那是父親在世時特意請揚州巧匠打的,喻義兄弟同心。
病骨支離的父親攥緊黃花梨扶手:“鸾兒八歲能辨西域三十六國寶光,十二歲算清隴右商道三年盈虧,這掌印本該……”
“可她終究要嫁人!”二叔掀翻案上宣德爐,香灰撲簌簌蒙住父親咳血的帕子。
躲在屏風後的沈玉鸾攥碎手中糖畫,黏膩的麥芽糖混着艾香滲進指甲。
此刻艾煙熏得她眼眶發澀,陸懷鈞的竹鑷正點向觀音背光處:“《西域貢品錄》載,上等羊脂玉叩之聲如磬。”
陸懷鈞屈指敲擊,第三尊觀音果然發出沉悶嗡鳴,“書上說,酸蝕造僞者,常掏空内壁填補劣玉。”
沈玉鸾陷入沉思。二叔上月押運的玉料途經淮南,正是私鹽販子慣用酸液改色的地界。
她霍然轉身,石榴裙裾掃落案上賬冊。陸懷鈞俯身去拾,袖口竹紋恰好覆住她裙上萎頓的海棠。
“有勞陸郎君。”她緩緩摩挲刀刃,“明日随我去淮南鹽場。”
陸懷鈞咳嗽着将賬冊放回案頭,玉色袖口掃過她手背:“願為娘子分憂。”
玉镯驟然磕上算盤,珊瑚珠簾被震得叮咚作響,她的心跳漏了半拍。
沈玉鸾護甲扣住青玉算盤,指尖無意識摩挲《九章算經》卷角,藥香突然濃得化不開,像是要漫過泛黃的算籌。
“娘子可是為青鹽摻假煩憂?” 他指腹在“商道即人道”的篆字處稍頓。
“陸郎君不妨猜猜。” 她反手用裁刀挑起他腰間藥罐,苦艾香混着未愈傷口的血腥氣漫過鼻尖,“這罐子裡除了仁心,還剩幾分算計?”
陸懷鈞就着她力道傾身,藥罐紋路硌在掌心:“娘子可知艾草最妙之處?”
蒼白的指尖撚碎幹枯葉脈:“表面祛濕散寒,根莖卻能……”
他忽然握住她執刀的手,引着刀尖剖開艾草盤根:“深埋地下三丈,仍辨得清濁氣。”
刀鋒割斷糾纏的根須,沈玉鸾腕間纏絲金钏撞上他腕骨,冰涼的觸感激得她眼睫微顫。
卻見那人喉結滾動咽下悶咳,脖頸淡青血管與艾草脈絡竟有幾分相似。
陸懷鈞低頭咳嗽,沈玉鸾指尖微蜷。
視線順勢落下,看見青衫領口松開的半寸間,步搖垂落的珊瑚正映在他鎖骨上,如跳動的朱砂痣,随喘/息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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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順着廊柱攀進花廳,錦書捧着密函靜候。沈玉鸾撥開陸懷鈞清晨送來的艾草香囊,蒼術粉簌簌落在密函的金箔上。
一縷甜香穿透藥霧,是庭院新開的西府海棠。沈玉鸾望向窗外,隐約聞到了五年前裙裾上的海棠香膏味。
那年上元節,堂兄沈明璋帶她在秦淮河放蓮花燈,二叔立在畫舫上拊掌大笑:“我們鸾兒若是男兒身,定能光耀門楣。”
燈影晃動,二叔把祖傳掐絲琺琅鑰匙塞到她手心:“庫房第三閣的波斯琉璃盞,給鸾兒作嫁妝。”
如今,那鑰匙已鏽迹斑斑。撫摸着密函邊沿,仿佛又看見三年前沈明璋跪在祠堂前的青磚上。
暴雨沖刷琉璃瓦,二叔舉着浸鹽水的藤條抽打長子脊背,怒喝:“讓你跟着沈玉鸾學看賬,竟把蜀錦市價算漏三成!”
藤條呼嘯,沈明璋背脊滲出血珠,染紅精葛中衣。
十七歲的少年擡眼望她,眼中映着祖宗牌位燭火:“父親,玉鸾妹妹天縱奇才,兒子實在……”
話未說完,就被二叔一腳踹倒在蒲團邊,供桌上和田玉貔貅鎮紙滾到她腳邊。
“二叔這是做什麼?”她伸手去扶,卻被二叔袖中散出的沉水香嗆得後退半步。
沈緻德攥着藤條,手背青筋虬結,盯着她發間累絲鳳钗冷笑:“沈家百年基業,竟要托于黃毛丫頭!”
那笑裡淬着冰,凍住了祠堂蒸騰的線香煙氣。
後來沈明璋因算錯貢緞數量被逐去滇南,二叔常泡在賭坊,往昔兄友弟恭的假象,如同褪色金漆,露出朽木真容。
最錐心的是去年臘月。
她截獲二叔與私鹽販子的密信那夜,沈緻德醉醺醺踹開她房門,腰間祖傳羊脂玉環晃蕩——那是祖母臨終前從脖頸取下,親手給兩兄弟系上的。
“知道當年你父親為什麼選你嗎?”
二叔戳着她案頭的青玉算盤,金絲楠木框裂開細紋:“他說阿鸾眼裡有火,能燒穿商道迷障。”
酒氣混着沉水香撲在她臉上:“可他沒說過,這火會先焚盡手足血親!”
沈玉鸾至今記得二叔甩門而去時,扯斷的玉環扣鍊彈在窗棂上的脆響。
八寶格裡的波斯琉璃盞應聲而碎。就像此刻密函上洇開的朱砂,将記憶裡的海棠色,徹底染成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