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香爐騰起最後一縷煙,沈玉鸾裁刀挑開火漆,松煙墨混着藥香撲面而來——是陸懷鈞晨起煎藥時熏染的苦艾氣。
“吳縣确有陸氏,祖宅典當契約在此。”
錦書展開泛黃的契書,左下角“陸蘅”私印與陸懷鈞玉佩紋樣嚴絲合縫,“藥鋪吳掌櫃證實,陸郎君确實常替他謄寫南貨單。”
沈玉鸾撫過典當日期。正是七年前李家絲綢糾紛時,與陸懷鈞所述完全吻合。
密函末尾還附着張泛黃藥方,筆鋒蒼勁雄渾,承自“不義若雲”的家傳風骨。
前幾日清晨,她繞道西市藥鋪,隔着湘妃竹簾瞥見陸懷鈞俯身稱藥。
晨光将他青衫映得通透,蒼白的指節捏着三錢血竭,袖口滑落時露出腕間舊疤——像是常年捆紮藥簍的勒痕。
“這小郎君怪得很。”掌櫃撥着算盤低語,“上月賒了三錢龍眼肉,非要拿謄抄貨單抵賬。”
他抽出疊南貨單,朱批小楷詳錄着嶺南幹貨存量,連蟲蛀的陳皮都标注“可入藥”。
藥杵聲忽停,陸懷鈞攏袖咳嗽着将藥包遞給老妪:“此方添半匙蜂蜜,能壓七分苦。”
轉身時葛巾系帶掃落櫃上艾絨,他蹲身去拾,後頸淡青血管随動作起伏,恰似幼犬脊背嶙峋的骨節。
燭火将密函照得透亮,沈玉鸾凝視“陸母病重”四字,忽然想起滾落的黴面馍。
那日他俯身拾起時,繃帶滲出的血漬在粗布上暈開,倒比她裙裾的金線海棠更觸目驚心。
沈玉鸾将密函仔細折好,陷入思索。绮霧匆匆入内,低聲禀報:“二月十七,陳明允典當柳氏羊脂玉佩,得銀二百兩。”
绮霧又補了一句:“是三娘子外祖母的遺物。”
沈玉鸾聞言,眼神一凜,護甲在 “二百兩” 字樣上剮出金屑。
手指輕叩桌案:“繼續盯着。”
珠簾被夜風卷起,苦艾香破開沉水香。
陸懷鈞端着漆木食盒立在月洞門,玉色襕衫被紗燈鍍了層暖光:“聽聞娘子戌時未進晚膳,炖了盞石斛老鴨湯。”
她示意绮霧挑開盅蓋,湯色清亮如琥珀,浮着兩粒紅枸杞,是她午後咳喘時绮霧備下的藥材。
“陸郎君心思剔透如冰鑒。”沈玉鸾叩響青瓷盞,枸杞随漣漪打轉,“我方咳半聲,你連藥膳都備好了?”
“申時經過小廚房,見錦書娘子在挑石斛。”
他袖口微卷,新換的繃帶纏得齊整:“想起家母咳疾發作時,最愛用野鴨炖川貝。”指腹撫過食盒邊沿的豁口,“可惜寒舍簡陋,隻能用陶罐煨湯。”
沈玉鸾傾身,步搖垂落的東珠掠過他下颌:“這般體貼入微,倒讓我想起揚州城專騙深閨女子的江湖郎中。”
丹蔻指尖掠過他頸間結痂:“陸郎君這般品貌,何必屈就入贅?”
陸懷鈞喉結在她指下輕顫,苦艾香蓦地濃烈:“寒門子弟若想濟世救人……”
他握住她手腕,引着指尖按向自己心口:“總得先在這濁世站穩腳跟。”掌心薄繭擦過她的鎏金累絲鳳紋镯,涼意沁入溫潤金玉。
《九章算經》被夜風掀動,露出封面的 “商道即人道”。沈玉鸾倏然抽手,金蝶步搖觸須顫動。
方才他心跳平穩如常,連說謊時該有的急促都尋不見半分。
陸郎君向來神色自若,想必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沈玉鸾輕笑。
“好個站穩腳跟。”她舀起半勺湯水,“聽聞陸郎君昨日典當了冬衣?”
陸懷鈞袖口暗紋微滞:“家母藥不能斷。”他從容解開腰間粗布荷包,倒出幾粒碎銀并半串銅錢,“當票在此,娘子若不信……”
“信,怎麼不信。”沈玉鸾打斷他,護甲捏起當票邊緣的墨漬,“西街陳記當鋪的掌櫃,最愛在票根蓋‘急’字戳。”
當票右下角朱砂印鮮紅欲滴,正是三日前她派人盯梢時見過的印記。
陸懷鈞掩袖輕咳,蒼白的唇色被湯氣蒸出些許血色。沈玉鸾望着他頸間将愈的傷痕,忽然想起賬本裡染血的素帕。
這般窘迫仍要濟世救人的傻子,倒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順眼些。
她将當票擲還,丹蔻在宣紙上的“重查鹽倉”四字稍頓,“陸郎君仁善,當知曉鹽摻黴米的禍害。”
陸懷鈞收拾食盒的手蓦地收緊,粗陶藥罐撞出悶響:“去歲替災民謄寫訴狀時,見過食黴米腹脹而亡的孩童。”
他垂眸掩住眼底痛色,“那些混着黴米的赈糧麻袋……都打着刺史府特制火漆。”
沈玉鸾心頭微動。幾月前在碼頭見到的黴米袋,确實印着模糊的刺史府暗紋。
她忽以裁刀挑起他下颌,刀背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陸郎君這般憂國憂民,怎不去考功名?”
“廟堂太高,在下隻願做渡舟人。”他指尖撫過藥罐裂痕,苦艾香纏繞着未盡之言,“能渡一人,便是一人。”
更漏聲穿廊而過,陸懷鈞告退,袖中飄落半片杜衡葉。
沈玉鸾拾起枯葉對着燭火細看,熟悉的苦艾氣息裹挾着涼意,仿佛他就站在她面前,讓她心跳猛地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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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南鹽場的風裹着鹹腥,将陸懷鈞青衫吹得獵獵作響。沈玉鸾的天水碧大袖衫拂過曬鹽場斑駁石階。
“上月新開的鹽井在何處?”她裁刀點向鹽場輿圖,刀尖寒光與陸懷鈞腰間玉佩,同時映出“甲字倉”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