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爺……每月初七在城隍廟後巷……”周老闆幹裂的唇滲出鮮血,“找瘸腿的陶匠交接賬本……”
沈玉鸾與陸懷鈞對視一眼,在彼此眸中看到燭火爆開的星火。
她一腳踢開半爿生鏽的鐐铐,冷笑一聲:“二叔若想玩這出,那就先砍他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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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露重,檐下紗燈暈開團團昏黃。陸懷鈞提着藥箱匆匆穿過回廊,瞥見沈玉鸾獨自立在月洞門前,水綠色披帛被夜風卷着纏上他腰間玉佩。
“沈娘子當心着涼。”他邊說邊解下葛布外衫,剛要遞過去,衣襟卻被裁刀輕輕挑住。
“陸郎君這祛疤膏,帶着漠北沙棘的味道。”沈玉鸾貼近陸郎君頸側輕嗅,氣息掠過結痂的傷痕,旋即抽身,“前幾日你說家母病重,怎會有邊關藥材?”
陸懷鈞從容打開藥箱,露出半截漠北商隊徽記:“替藥鋪謄抄貨單時,掌櫃贈的樣品。”說着握住她手腕,将藥膏抹在她昨日審問時的擦傷處。
沈玉鸾眼波微動,任由陸懷鈞用竹膜裹住她塗藥的手指,指尖溫度滲入肌膚。
她輕笑一聲,收刀入鞘時順勢拂過他衣襟,任他拿外衫給自己披上:“陸郎君實在聰慧。”
“不及沈娘子。”陸懷鈞将新制的安神香囊按在她掌心,溫然一笑,“連官船押運的潮汐時辰都算得分毫不差。”
檐角銅鈴被雨撞響,陸懷鈞望着手爐上流轉的朱雀紋,想起幾日前暴雨傾盆時,沈玉鸾立在運河閘口的模樣。
她披着玄色油綢大氅,叩擊青石堤壩,将官船巡檢的刻漏時辰與私鹽販子的行船路線重疊計算——那是連工部水部郎中都歎服的籌算。
窗外驚雷炸響,沈玉鸾望着他濕透的左肩,終是将自己的手爐推過去。爐身錾刻的朱雀紋映着他腕間傷痕,像團灼灼的火燒雲。
“雨幕侵寒,還望陸郎君珍重貴體。 ”
夜雨打濕陸懷鈞低笑的聲音,他轉身時,袖中半塊殘破的鎏金印紐硌得掌心發疼——那是黃河赈災銀失蹤案的關鍵鐵證,卻不及香囊裡的杜衡葉,更讓他心顫。
更漏銅壺滴到子正,沈玉鸾獨坐在朱雀紋憑幾前。十二盞連枝燈将書房照得亮白晝,卻照不透案頭那摞泛着魚腥氣的賬冊。
指尖撫過 “少府監特供”的鎏金印鑒,赤金點翠簪的流蘇在朱砂小楷間投下細碎陰影。
周老闆心細,留了後手,交易細節雖一一記錄,關鍵處卻刻意留白。
鹽場每月 “損耗” 記錄中,某筆擔數不明的鹽磚支出,被利刃削去日期與重量,竹紙纖維呈放射狀斷裂。
珍寶閣每月賬冊首尾兩頁遭蟲齧,殘留朱砂印泥顯示曾钤蓋 “戶部勘合”,年号與金額處卻留空白。
“永昌九年臘月初七,珊瑚貢船自潮州出發。”她念着泛潮的朱砂小楷,對着燈火,将賬冊上的标記與輿圖重疊, “繞行贛南古道,避洪州、饒州兩處鹽鐵轉運使……”
琉璃燈移近,墨迹裡摻着幾點晶亮。裁刀挑起六棱鹽晶。
燭光下,顯出黃河潰堤處特有的硝紋,與贛南古道痕迹迥異。她心中一驚,這裡頭怕是藏着走私鹽的秘密。
她猛然扯開《山河輿圖》,指甲掐在贛南古道上:“瘴氣時節走此道,除非……”
既攜少府監朱批,理當暢行鹽鐵使轄地,卻偏走瘴疠古道 —— 此船所貢,恐非珊瑚。
門軸轉動,陸懷鈞端着鈞窯蓮紋盅立在燭影裡。沈玉鸾的裁刀劃過鹽晶凝霜的賬冊,忽而“笃”地一聲出鞘。
“聽聞沈娘子徹夜理賬,恐傷目力。” 陸懷鈞輕聲開口,藥香混着沉水香漫過青玉案,在兩人間織就無形羅網。
“寅時三刻送藥膳?”沈玉鸾擡眸,鬓間金簪顫動,流蘇掃過他耳際,嘴角噙笑:“陸郎君這殷勤倒是新鮮。”
陸懷鈞将藥盅輕置案角,眼尾微垂:“在下擔憂沈娘子身體,夜難成寐。”
刀鋒抵喉,沁出血線:“實話。”
“東南角門外的老槐樹,昨夜添了窩聒噪的烏鴉。” 陸懷鈞迎刃向前半步,血珠從刀刃沁出,“醜時二刻便開始銜枝築巢。”
沈玉鸾倏然收刃,刀尖挑起賬冊間鹽粒:“今日便叫錦書帶人拆了。”
“《禽經》有載,鴉噪則喜生。” 陸懷鈞撫過頸間血痕,燭光在喉結投下暗影,淺笑道:“或許可解沈娘子難題。”
沈玉鸾指尖在鹽晶上劃出細痕,沉默片刻,輕笑出聲:“既是祥瑞,那便留着。隻是……”
裁刀沿着他下颌線遊移,流蘇金絲纏住他衣襟,“陸郎君是想換房間?合适的……可隻剩我寝閣旁那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