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鸾輕笑一聲,滾燙的呼吸拂過他耳後:“陸郎君這背,比我預想中踏實……”
陸懷鈞望着她蒼白的笑靥,莫名牽出心底一絲疼惜。
他無奈道:“沈娘子,受傷了要聽醫師的話。”
話音剛落,沈玉鸾一陣眩暈,隻好将臉埋進他背後被自己鮮血洇紅的衣衫。
暗河的水汽在兩人身周彌漫,他竟分不清,到底是河水透着寒意,還是她緊貼的體溫太過灼人。
“睡吧。”他放緩腳步,任由暗河沖刷着麻木的雙腿,“在下守着。”
她睫毛輕顫,終是阖上眼眸。他低頭看着水中交纏的倒影,藥香裡混着她發間的沉水香,内心慢慢變得柔軟。
前方透出一線天光,密道出口的青苔簌簌落在沈玉鸾裙裾。她緩緩睜開眼,遠處梆子聲穿過夜幕,熟悉的宅邸輪廓漸漸清晰。
“是陳家别院。”護甲刮過牆磚上褪色的朱漆。
出口就在院内。夜色已深,寂寥無人的院落,唯有二人的腳步聲在青石路上回蕩。追兵應當還守在破廟外,改建過的密道是二叔和陳家的秘密,不會透露給底下的人。
陸懷鈞藥杵輕敲磚縫:“沈娘子來過? ”
“幼時來過。陳夫人制得一手好香餅,母親總說她的鵝梨帳中香能引仙娥下凡。”沈玉鸾指尖撫過牆根半朽的狗洞,輕笑出聲,“七歲那年,我在這洞裡卡了整刻鐘。”
陳夫人在世時,母親與她感情甚笃,連兩家郎君的字輩都定為 “明”。隻可惜陳夫人早早病故,自那之後,兩家便愈發疏遠。
十年前母親撐傘帶她走過的青石闆路,在月下泛起幽光。那時陳夫人總愛在垂花門下擺紫藤花架,琴聲裹着熏香漫過影壁。
陳夫人執銀剪修花的身影浮現眼前——那婦人總穿着月白雲錦衫,鬓邊茉莉随着剪枝動作輕顫:“阿鸾當心刺,這藤蔓最會纏人。”
護甲蹭過青苔斑駁的牆磚,月光掠過牆根狗洞,七歲時的鵝黃裙裾愈發鮮活——那日她卡在洞口踢蹬着小腿,紫藤花簌簌落滿雙螺髻。
“三哥哥快來!”幼時的她看着卡在狗洞裡的裙裾,在花架下急得跺腳,
竹簾後傳來壓抑的咳嗽,陳明恪蒼白的手指扶着門框,腰間藥玉叮當:“用、用這個……”他顫抖着遞來鎏金錯銀簪,那是他後來及冠時都未能戴穩的禮器。
“往東第七塊活磚。”沈玉鸾蹲在牆頭掰着指頭數,指甲摳進磚縫,青苔簌簌剝落。暗格裡的松子糖早已黴變,卻仍裹着陳夫人特制的鵝梨香紙。
她想起那個雪夜,陳明恪把最後一塊糖塞給她:“我喝了藥……嘗不出甜味了。阿鸾吃。”
動作間扯動肩傷,沈玉鸾踉跄着拽住他袖口:“走這邊。”
肩頭箭傷牽扯,冷汗沁出。她咬牙踩着歪脖槐的瘤節借力,鴉青裙裾掃過瓦當麒麟紋,悶哼一聲跌回他懷裡。
“疼就别逞強。”陸懷鈞托住她腰肢,藥香裹着冷汗味撲進鼻端。指尖觸到她滲血的繃帶,心猛地揪緊。
沈玉鸾蒼白着臉推開他,指甲摳進樹皮借力:“這是幼時陳家三郎教我的捷徑。”話音未落,腳底打滑。他慌忙拽住她手腕,兩人一同撞在爬滿青苔的磚牆上。
沈玉鸾望着高聳的檐角苦笑,肩傷牽得她連擡手都困難。
“西角門。” 沈玉鸾拉着他快步走去,她幼時常與陳明恪從此處偷溜出去。
護甲點在斑駁的銅鎖上:“鑰匙原藏在石獅左眼,不知……”話未說完,鎖簧輕響,半片枯葉正卡在鎖孔新添的劃痕裡。
沈玉鸾拔下金簪撥開枯葉,褪色紫藤花瓣從發間飄落,恰蓋住鎖孔新添的銅綠。她想起七歲生辰那日,陳三郎替她摘去鬓角落花,鑰匙也是藏在石獅空洞的眼窩裡。
她将鑰匙插入鎖孔,“咔哒”一聲,門扉開啟。月光穿過殘破的窗棂,灑在青石闆上。
荒草叢生的庭院裡,那架紫藤開得凄豔,藤蔓纏着漢白玉琴台瘋長。沈玉鸾的鎏金護甲輕觸紫藤枯枝,心中感歎物是人非。
陸懷鈞忽然攥住她手腕,藥杵點在青磚裂縫:“有松油味。”
二人屏息退至廊柱後。一隻夜枭舒展雙翼,從琴台上一掠而過。斷裂的琴弦在夜風裡飄搖,讓她憶起最後一次拜訪時,陳夫人彈奏的那曲《長門怨》。
“前朝工匠常用松油浸木防腐。 ”陸懷鈞壓低嗓音,藥香與松脂氣息纏繞,“這些木頭的味道有年頭了。當心。”
腐朽樓梯在沈玉鸾腳下發出脆響,蛛網纏繞的銅秤砣突然墜落。
陸懷鈞拽着她急退兩步,秤砣砸穿木闆,月光映照底層堆積的鹽袋。
幾粒鹽晶泛着光澤,她蹲身輕拈,指尖傳來黃河泥沙特有的粗粝感:“二叔果然與陳家勾結,竟借密道運私鹽。”
“當真是連死人清淨都要利用。”她碾碎鹽晶冷笑,聽見頭頂瓦片輕響。陸懷鈞的陶瓷罐已扣在掌心,卻見是隻野貓碰落了殘瓦。
離開時沈玉鸾将枯葉仔細塞回鎖孔,鑰匙藏回石獅空洞的左眼,不留一點來過的痕迹。
她回望紫藤架,月光将花影投在陳三郎昔日的藥爐上。爐底殘留的香灰被夜風卷起,混着陸懷鈞袖中的苦艾氣息,将舊年情分,揉作爐中飄散的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