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沈玉鸾笑着拍開她又要摸臉的手,“哪學的纨绔氣,好好的小娘子……”
“說不得。這可說不得。”崔靜姝手指抵在她唇上,“老頭子知道絕對要生氣。”
“對了。”她朝門外努嘴,“那位是你未來的贅婿?還在廊下淋着呢。”
“可真是視我如洪水猛獸。”她附耳壞笑。
“沈當家要好好哄哄。我還沒見過沈當家哄人呢。”
“行了,藥鋪事多,快回去吧。” 沈玉鸾無奈。
“好嘞,診金找錦書要。” 崔靜姝作揖,擠眉弄眼,“小可告退,不打擾沈當家哄郎君。”
崔靜姝嬉皮笑臉出來,見陸懷鈞一臉寒意盯着自己,客客氣氣唱了個喏。
陸懷鈞肩頭洇着未幹的雨漬,藥罐在紅泥爐上咕嘟作響,他盯着躍動的火苗,耳畔盡是廊下那人放肆的笑聲。
沈玉鸾正倚着榴花枕翻賬冊,大袖衫松垮披着,露出半截雪膚。繃帶沁着褐色藥漬。
“沈娘子,喝藥。”
他冷着臉将青瓷碗放在憑幾上。
沈玉鸾斜倚金絲軟枕,面色蒼白地直起身:“陸郎君生氣了?”
“沒有。”陸懷鈞轉身欲走。可聽到她的聲音,腳步卻下意識僵住。
“過來。”
陸懷鈞盯着窗棂上搖晃的琉璃風鈴,佯裝沒聽見。
可聽得身後的痛呼,他匆忙轉身,待回過神已坐在了繡墩上。沈玉鸾的東珠耳珰近在咫尺,晃得他喉頭發緊。
繡墩被他坐得吱呀響。沈玉鸾面色如常,看不出一點疼痛。陸懷鈞歎了口氣,明知她是裝痛吸引他注意,還是忍不住上當。
沈玉鸾盯着他滴水的發梢,調笑道:“為崔郎君生氣?””
陸懷鈞凝視她開合的嘴唇,抿唇不語。
“是崔娘子。”沈玉鸾指尖掠過他緊繃的腕骨,“她是崔禦史中丞的獨女。女扮男裝學醫,揚州城沒幾個知曉的。”
崔靜姝與陸懷鈞醫術不相上下,隻是重新包紮需要褪去大袖衫,僅着诃子。她二人尚未成婚,還是要顧及些男女之防。
陸懷鈞一怔,想起崔靜姝喉結透着光,頸側肌膚比男子細膩三分。
燭芯“噼啪”爆響,他垂眼望着案幾上熱氣騰騰的藥碗,暗惱自己竟越發沉不住氣。
沈玉鸾仰頭灌下湯藥,被嗆得猛咳起來。
“燙……”他的提醒卡在喉間。
陸懷鈞下意識伸手,想要為她拍背,卻見雪色中衣滑落半寸,頸間薄汗在燭火下晶瑩。
他喉結滾動,指尖發顫,最終蜷成拳抵在案邊。紊亂的心跳聲蓋過了她的嗆咳聲。
“沈娘子早些安歇。”陸懷鈞倉皇後退,繡墩在青磚上拖出刺耳鳴響。
今夜他實在失态,還是早些離開為妙。
沈玉鸾咳得眼尾發紅,抓住他濕冷的袖口:“陸郎君的手,比我的傷口還涼。”
說着,将手爐塞進他掌心,鎏金朱雀紋烙着她的體溫。陸懷鈞觸到爐身暗刻的 “平安” 二字。
“濕衣服換了。” 她縮進被衾,隻剩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下回淋雨,我可要收診金了。”
陸懷鈞難得見她這般嬌憨,忍不住輕笑一聲。
沈玉鸾也笑了:“陸郎君笑了,那就不氣了。”
陸懷鈞又繃着臉,深深一揖:“在下告退。”
他走到門口又折返,從袖中掏出半塊邊塞廚子做的胡餅,是她前日給的。
“藥苦,墊着吃。”
沈玉鸾咬下一口,芝麻碎落滿衣襟:“陸郎君,方才是不是偷聽我們說話了? ”
“崔娘子說……”他盯着她發間晃動的東珠,“說你小時候爬樹摔斷胳膊,是她娘接上的。”
“原來陸郎君愛聽牆角。”她忽然輕笑,“那有沒有聽見她說 ——”
“說我……” 陸懷鈞轉身,濕衣在青磚洇開痕迹,“說我像漠北沙棘,紮人。”
門簾落下的瞬間,聽見她在身後輕聲道:“沙棘好,耐旱,還能結果。 ”
廊下鐵馬叮咚,陸懷鈞摩挲着懷裡溫熱的手爐,憶起黃河堤壩下的沙棘叢。
那年他帶着災民挖草根,刺破手指的棘刺,原來早已在心底生根、開花。
藥香漫過回廊,沈玉鸾望着他的背影,指尖輕撫碗底殘留的杜衡香。
窗外暴雨漸歇,檐角滴落的水珠,正打在他方才坐過的繡墩上,暈開一片深色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