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徑上春雨綿密,陸懷鈞的傘始終偏斜三寸。沈玉鸾數着檐角鐵馬叮咚,忽覺袖口微沉——他隔着衣袖虛扶她肘彎,藥香混着體溫傳來暖意。
沈玉鸾望着傘面上暈開的雨痕,笑道:“三月後淑妃壽宴,陸郎君可願作我的算珠?”
“願為娘子執傘。”
傘沿垂落的雨簾隔開天地,沈玉鸾的織金裙裾掃過青苔。陸懷鈞望着她鬓邊搖曳的海棠步搖,心裡生出一絲道不明的眷戀。
绮霧引着個渾身濕透的小厮闖進來。那少年蓑衣滴着水,抖開油布傘,竟是個扮男裝的清秀侍女。
“沈娘子救命!”侍女撲跪在地,哭求,“我家娘子在祠堂外跪了整夜,這麼大的雨…… ”
她連連磕頭,掏出半塊碎玉:“娘子說這暖玉既護不住醫者仁心,不如還了七年前的接骨恩情!”
那正是崔靜姝及笄時沈玉鸾贈的纏枝蓮紋佩。
沈玉鸾撫摸碎玉裂痕,憶起十二歲的崔靜姝扮作藥童翻牆送藥,鵝卵石小徑結着冰淩,那丫頭懷揣蜜餞,摔得滿身青紫,卻把湯藥護得滴水不漏。
沈玉鸾霍然起身:“靜姝又和崔中丞置氣?”
“老爺說娘子再不肯嫁謝家三郎,便将娘子關進老家祠堂!”
侍女哭訴:“老爺以患病為由,叫娘子回家。可是到家便叫娘子跪下,逼她嫁人。再不許抛頭露面行醫。什麼時候聽話,才能起來。 ”
“就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沈娘子和老爺夫人都有交情,您快勸勸吧!”
陸懷鈞望着沈玉鸾驟然繃緊的背影,藥杵在掌心掐出紅痕:“沈娘子箭傷未愈,淋不得雨……”
“讓開。”沈玉鸾裁刀出鞘三寸,刀背映出他眼底血絲,“靜姝為我斷過腿,這次輪到我還她。”
“備車。”沈玉鸾裹緊雀翎浮光绡金氅,“去崔府。”
陸懷鈞立在廊下目送馬車駛入雨幕。
崔府祠堂前,青石台階浸着血色。崔靜姝月白中衣緊貼脊背,藥漬被雨暈成淡褐色。沈玉鸾的織金履踏碎水窪時,她正将銀針紮向膝上穴位。
“胡鬧!”沈玉鸾奪過銀針,解下雀翎大氅裹住她顫抖的身軀,“《玄微錄》載銀針鎖穴最傷元氣……”
“得留着勁兒和老頭子耗。”崔靜姝蒼白一笑,指尖撫過她肩頭繃帶,“倒是你,箭毒未清就敢淋雨?”
記憶翻湧,七歲那年的紫藤花架下,崔靜姝扶着斷臂的沈玉鸾撞開醫館門闆。血漬染紅崔夫人新裁的素紗裙。
崔夫人為她接骨,小靜姝也想學醫,卻換來崔中丞一記耳光:“女子行醫,成何體統!”
昨日崔靜姝笑稱鄭醫師是「太醫院嫡傳」,唯有沈玉鸾聽得出,這話裡的自嘲與辛酸。
要論正統,鄭醫師不過是鄭家旁支,崔靜姝才當是太醫院嫡系,她的外祖父是緻仕的前太醫署令。
可崔中丞不許女兒承襲家學。每回鬧得狠了,繡樓銅鎖便重重落下。還是兄長崔清宴暗中護着,才為她掙得轉圜餘地。
“阿鸾你看。”崔靜姝曾指着祠堂匾額冷笑,“這‘詩禮傳家’四字,多麼可笑啊 ”
多少男子用這四字束縛女子,不許她們追求理想。可傳世清譽背後,滿是女子咽不下的血淚。
匾額下,崔清宴執傘而立,天水碧襕衫浸出鶴影青,廣袖随風飄拂。
“沈娘子可知,靜姝甯肯跪穿青磚,也要護住西市那間小藥鋪?”
沈玉鸾望向廊下藥爐——鎏金小篆刻着“鄭氏醫館”,正是崔夫人未嫁時的招牌。
三年前,鄭老爺臨終前攥着外孫女的手,将太醫院秘傳金針埋進崔府梨樹下。
“崔郎君,當真要看着鄭氏杏林絕學失傳?”沈玉鸾護甲叩響青石磚,濺起水珠。
崔清宴不答,轉動傘柄,傘面《春山行旅圖》漸次展開:“上月陳家别院運進十二尊藥玉觀音,中空處填的可不是玉料。”
沈玉鸾瞳孔驟縮。想起五日前暗河密道滲着朱砂的觀音像。
“家父與陳墉是同科進士。”雨簾模糊了崔清宴的神色。鴉青鬓角被雨氣浸出冷光,面若春塘月,眸底卻凝着禦史台/獨有的清寒。
“去歲陳家三郎離開揚州前,曾托我轉交半卷《河工紀要》。”
沈玉鸾的裁刀挑開他廣袖,《河工紀要》上的火漆印記,恰能補全周老闆賬冊缺口。
崔清宴遞過書冊,握住她手腕,玉竹紋扳指硌得她生疼:“靜姝就托付給沈娘子了。這是謝禮。”
崔中丞的怒喝從雨幕另一頭傳來。崔清宴轉身,傘面遮住祠堂匾額,随着馬車的行駛,身影漸遠。
馬車碾過青石闆路,崔靜姝枕着沈玉鸾膝頭昏睡。藥香漫過車簾縫隙,與記憶中崔夫人煎藥的氣息重合。那年她們縮在醫館閣樓,看崔夫人把藥典埋在石榴樹下。
“阿鸾你看。”十四歲的崔靜姝掀開地磚,露出鎏金針匣,“外祖父的《太素九針》就該傳于天下,豈能困在深宅?”
此刻崔靜姝腕間舊疤泛青,沈玉鸾的護甲撫過她虎口薄繭。車外馬蹄聲急,陸懷鈞淋濕的青衫貼在車窗,像張洇墨的宣紙。
“沈娘子。”他隔着雨簾遞進粗陶罐, “當歸生姜羊肉湯,祛寒。”
沈玉鸾掀簾,瞥見他袖口新添的裂痕,顯然是走得急被樹枝所刮。陸懷鈞别開臉,藥罐磕在車輿:“崔醫師的藥方,在下添了三分炙甘草。”
三分炙甘草,會更苦。
馬車駛出巷口,崔靜姝忽然輕笑:“好濃的醋味,沈當家不開窗散散?”
沈玉鸾捏緊藥罐,熱氣熏紅了臉頰。車轍碾過水窪,陸懷鈞的倒影碎成一片,唯有苦艾香纏在指尖,擾人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