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着,沈玉鸾猛地将瓷片抵在陶六指喉間,他幹瘦的脖頸瞬間洇出血絲。
她冷笑道:“二叔的人掘地三尺也沒找着這證物,倒是叫你撿了漏。你既敢藏它,就該料到今日。”
陶六指下意識連連後退,劇烈咳嗽起來,污血濺上沈玉鸾的繡鞋。
她卻紋絲未動,将瓷片又逼近幾分,逼問道:“這上頭沾的是誰的血?王窯頭的?還是……”她凝視着背面的暗紅血漬,冷笑,“當年在窯場滅口之人的?”
陶六指閉上眼裝死,沈玉鸾眼神示意陸懷鈞,陸懷鈞立刻上前,強行将銀針紮入人中。
“是……王窯頭的。” 陶六指本就靠着人參吊着一口氣,這下愈發虛弱,喘着粗氣說道,“……當、當日……王窯頭被塌方的土窯掩埋後,我從他死死攥緊的手裡摳出來的……”他渾身抽搐着蜷縮起來,聲音顫抖,“二爺……說、說……這是意外,可王窯頭分明在土塌前喊過‘有人推我’……”
沈玉鸾拿着裁刀,刀刃劃過他臉頰,冷聲道:“王窯頭之死,是二叔所為?這碎片又有何深意?”
陶六指連連搖頭,身子不住地顫抖,他抽搐得更厲害了。沈玉鸾給陸懷鈞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當即蹲下身施針。
她想起三年前用陳墨造假的賬冊,查到王窯頭線索便斷了。樁樁件件,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蓄意為之。
沈玉鸾目光落在瓷片上,繼續問道:“二叔當日肯定搜遍了你全身,這瓷片你藏在哪裡,竟沒被發現?”
陶六指面露難色,猶豫片刻方道:“用布層層包着,放在……”他指了指臀部。
沈玉鸾懂他意思,嗤笑一聲:“你很謹慎。”她将瓷片收入錦盒,眯起眼,“藏了三年才肯交出,是等着待價而沽?”
陶六指渾濁眼中迸出精光:“沈娘子若能保我妻兒……”
“你也配談條件?”陸懷鈞冷冷開口,聲音溫潤卻字字如刀,“私鹽案若事發,你按律當斬。若老實交待,或可換流刑。”
沈玉鸾指尖一頓,這書生倒是深谙刑律,三言兩語便捏住其命門。她将茶盞重重一放,接道:“陸郎君說得輕了,揚州府大牢裡新制的鐵蒺藜,正缺人試刑。”
陶六指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什麼,思索半晌,頹然道:“我、我說!賬冊随鹽引進了宮,接應的是穿紫衣的宦官……”
三品以上宦官,按規定可着紫色。她想起畫舫頂層的龍涎香,心口突突直跳。事情越發複雜了,難道在她尚不知情時,二叔早已為一己私利,将沈家卷入權力旋渦、奪嫡之争?
沈玉鸾緩緩坐在陶六指對面,慢條斯理啜飲清茶,悠悠道:“繼續。宮裡的貴人?什麼人。
”擡眼似笑非笑睨他一眼,嘲諷道,“陶郎君在等我請你?”
陶六指打了個冷戰,一味搖頭:“隻、隻知道……這些,再多的二爺不會和我、和我說的……”
“帶下去。”沈玉鸾霍然起身,似笑非笑凝視着陸懷鈞:“陸郎君對律法很熟稔。”
陸懷鈞溫聲笑道:“寒窗十載,《周律》背過幾遍。”月光透過栅欄落在他眉眼間,映得眸中星火明滅,“微末之處,能幫襯一二,是在下的榮幸。”
二人回到書房,一路無言。
沈玉鸾推開書房門,疲憊地揉着眉心坐下。陸懷鈞将燭台往她面前移了移,暖黃的光輕柔地覆上他蒼白的指尖,暈出一圈朦胧光暈。
陸懷鈞挽起衣袖,為她倒上安神茶,微笑着講起:“我小時候頑劣,不愛讀書,沒少被父親責罰。”他巧妙地把原本的“陸懷鈞”的過往,融入自己的過去,“八歲那年,我下河摸魚回來,被父親抓個正着,他舉着戒尺追了我三裡地,最後我慌不擇路,在渡口摔進蘆葦蕩。”
說着,他指尖輕點額角那道極不顯眼的疤,“瞧,就是那時留下的。”
青瓷茶盞推至她手邊,水霧在兩人之間升騰。
沈玉鸾望着盞中茶梗,不禁莞爾:“想不到如今溫潤如玉的陸郎君,也曾這般頑劣。”
陸懷鈞笑道:“小時候的我,和現在大不一樣,沈娘子肯定想象不到。”
他又絮絮說起幼時打架的事,隻因對面那群小男孩,總欺負他們這邊一個沉默寡言、看着就好拿捏的小姑娘。
沈玉鸾聽得入神,打趣道:“原來陸郎君還是個憐香惜玉的。”
“沈娘子莫要笑話我了。”陸懷鈞耳根泛紅,匆匆瞥她一眼又收回目光,背過身為她斟茶,小聲道,“在下不過是憐惜弱小,路見不平罷了。”
他接着講起,幼弟陸懷瑜五歲過繼到家裡。初來乍到,小小的阿瑜怯生生的,總是怕人,卻唯獨對他特别些。于是,他便耐着性子,一點點引導弟弟融入家庭,手把手輔導他的課業 。
沈玉鸾靜靜聽着,仿若置身其中。這般簡單和睦的家庭生活,對于七歲就忙于學習經商的她而言,遙遠又令人向往。
她本來有些煩悶的心情,好像被他清泉般溫柔的聲音撫慰了,慢慢平靜下來。
沈玉鸾望着他,他的眼睛含着笑,沐浴在月色中,顯得愈發溫柔。
她望着他笑,聲音是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明日讓绮霧收拾行囊,準備去關中。”
陸懷鈞溫然一笑:“願為娘子執傘。”
她想起周德昌那本賬冊,夾着黃河特有硝紋的泥沙。二叔運的私鹽經汴河暗渠,途徑黃河,想必會經過關中。還有關中商戶聯名遞來的帖子,諸多事宜,她必須親赴關中。